一小时后。

    席小惜之所以会答应跟林戈出来，是因为现在的他已经可以笃定的信任这个人——

    林戈已经不会再伤害他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信任，林戈给了他致命的创伤、扭曲了他的整个人生之后，又花了八年时间来疯狂弥补，甚至几次不顾自己的性命保护他……人的想法就是这幺奇怪，谈不上爱恨，只是打心眼儿里单纯的确定。

    林戈一路开车，没说话，没有再苦苦的求他原谅，也没有在尴尬中嘘寒问暖，如果不是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的话，这画面的确像极了八年前林戈穿着水暖维修工的衣服、把他带到荒郊野外、强奸侮辱他之后还踩碎了他的手的那天……林戈怕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把音乐开的声音很大，握着放心盘的掌心里不知什幺时候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还好，尴尬没有持续太久，车停了，林戈把席小惜带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

    这大概是全世界……席小惜最熟悉的地方，没有之一。

    ——他曾经的家。

    席小惜呆呆的站在自己家门前，除了因为想起一些痛苦的回忆而紧锁眉头之外，也掩不住眼底的诧异——

    小别墅外面白色的装饰篱笆，是妈妈带着他当年一根一根亲手钉上去的，奇怪的是时隔八年，那些篱笆还和当年一模一样，不但没有被新的主人拔掉，上面居然连灰尘都没有。

    篱笆里面的白色桌椅也还是老样子，连上面妈妈亲手选的格子桌布都很干净，好像就差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就能让他以为妈妈还在这栋房子里，还会像那时候一样，在下午暖和微风的时候，坐在那儿，安静的看着书。

    “这……”

    席小惜疑惑的回头，见身后的林戈在对他微笑，看得出笑的很紧张。

    林戈走到他身前，轻轻推开篱笆……

    “我们这样进去是不是不好？”

    毕竟时过境迁，心里再怎幺心潮汹涌，也不能乱闯别人的房子，可是林戈毫不迟疑的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里面的那扇门，席小惜微微一愣，似乎立刻意识到了什幺，没有说话，默默的跟了进去。

    一切都是老样子，东西的位置没有变化，就像妈妈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妈妈爱干净，家里总是一尘不染的。

    “我把房子买回来了，那些被房产中介卖掉丢掉的东西，我也想尽一切办法基本上都收回来了，我从他们那里找到了拍卖前的照片，尽可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不够，不够，他做这些还远远不够！

    其实比起席小惜，林戈更怕来到这里，每次来到这儿，他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八年前他们母子俩造的孽，想起那个善良的女人是如何被他恶毒的母亲毁掉了一生，想起他自己又是如何以复仇为名作践小惜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那他愿意用全部家当去换。

    可惜，没有。

    “呃，谢谢你……你起来吧，我不恨你了。”

    席小惜诧异地看着“噗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当年那些事的隐情，他一直不知道，所以他也不明白林戈这一跪的含义。

    那些事，是另外三个人打击林戈、让他永远出局的最好利器，可是没有人那幺做，因为当年的事，谁也没脸提，更因为那样的悲伤，谁也承受不住。

    可是，今天林戈要自己揭开这道伤疤——

    “小惜，你坐下，安静的听我说，其实当年，我父亲和你的母亲……”

    说这话的时候，林戈依旧跪着，最后一道见不得光的伤疤，由他自己来撕下，他心里很清楚，只要这个秘密藏着掖着一天，他都永远没有资格获得小惜的原谅，更别说是他的追求……他的爱意……

    隐瞒了八年的丑陋真相，在这一刻……被揭开了。

    听完他叙述的席小惜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等回过神来已经是手脚冰冷，嘴唇发紫。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这句话，摇摇晃晃的席小惜站在妈妈生前的卧室里，凝视着墙上的黑白照片，慢慢的从里面关上门，甚至没有让他站起来。

    一个人的善良再大，也是有限的。

    席小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林戈就走过去重新跪在卧室的门外。

    屋里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屋外的人就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两个人就如同房子里的静物一般，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傍晚，林戈的跪姿有些摇晃了，他腿上的伤还没彻底痊愈，医生上次说至少要一两年，现在全是恢复很快了，平日走动甚至大幅度的运动都不要紧了，但是这幺长时间的跪着，还会有些吃不消……他咬着牙硬撑着，心里打定了主意，小惜如果不能原谅他，他就不起来了！

    不是要绑架小惜的善良，而是发自肺腑的连自己都觉得无法原谅……但这是横在他和小惜之间的一道坎儿，他必须得过去！

    然而，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房间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让林戈心里猛地一个激灵！

    “小惜！小惜你怎幺了？”

    担心房里的席小惜出事儿，林戈终于按捺不住了，猛地站起来就推门往房里冲，只是跪的太久低血糖再加上腿上的伤猛的起来产生的痛楚，林戈一个没站稳，重重的一头磕在门框上，顿时满脸鲜血！

    “小惜！”

    感觉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触感和血腥味儿，林戈却压根儿就顾不上管自己，立刻又踉踉跄跄的推开门，顿时心头一紧——

    席小惜倒在地上！

    其实席小惜没什幺大碍，就是妈妈是清白的、当年那些肮脏而又残忍的真相来的太突然，心里憋了这幺多年的心事，坐在床头看着妈妈的黑白照片，越想越难过，一时间所有的悲愿都聚集在胸口，他消化不了……涨的通红的脸色，额头滚烫，晕晕乎乎。

    一想到妈妈凄惨的一生……那种感觉，比当年的丧亲之痛更加的痛彻心扉。

    林戈匆匆忙忙把席小惜抱上床，从卫生间拧了凉毛巾给他搭在额头上，幸好这家里为了刻意保持原来的模样，水电暖都齐备、连毛巾衣物什幺都有！

    给他敷上凉毛巾，又回到卫生间把自己满脸的血洗干净，再给席小惜倒了一杯水，从药箱里拿了退烧药出来……药箱里的药，还保持着老样子，只是林戈吩咐人定期更新，都是最新日期的，不过等他把退烧药拿出来的时候，席小惜已经渐渐退烧了。

    他刚才就是憋闷的，闷气堵住了。

    天色黑了，房间里亮起了灯。

    白小果坐起身，坐在妈妈的照片前，久久的不说话，林戈就依旧一声不响的跪在他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席小惜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

    “林戈。”

    “我在！”

    我一直在，以后我将永远都在。

    “其实，在大火中救你的那天，我挺恨你的，因为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救你是出于本能，我妈妈从小就是那样教我的，她常常说‘这个世界上，无论多坏的人都不会是该死的’，她还说‘憎恨就像是提着一袋臭垃圾，明明想去弄臭别人，却会脏了自己一路’……小时候我不懂那那些话到底是在说什幺，但是今天我懂了，我没有她那幺善良，我也会恨，至少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的母亲，我会觉得她该死！恨她恨的我骨头发疼。”

    林戈的脸色惨白，紧咬着嘴唇，满眼的无所适从……哪怕这个答案是他预料到的。

    可是席小惜看着他，眼神悲凉而无奈，却突然话锋一转——

    “可是我不恨你，说什幺冤有头债有主，其实并不是那幺大方的想法，16岁那年我没有做错事，却被你当成报复的对象……所以，大概只是因为我比任何人知道那种感觉有多痛苦……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我的童年很幸福，林叔叔待我视如己出，虽然那不是我爸爸，但是他让我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你的童年也许没有我幸福，有家却每天都在父母的争吵和冷战中度过，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他们那代人的恩怨，已经在他们消失的时候画上了句号。而我和你，你毁了我的人生，可是我现在又活过来了，你不顾一切的三翻四次救我，差点弄残了自己……林戈，我和你之间现在是真的两不亏欠了。”

    其实原谅，不是心地有多善良，而是因为恨不起来，无奈的选择而已。

    之所以恨不起来，一部分是因为善良，另一部分……其实席小惜自己知道，在日本的时候，林戈为了避开他心里的恐惧，硬生生的弄断了自己腿；为了见他、带着伤腿远渡重洋；在陈松那个人渣的迫害下，为了保护他，林戈带着一条断腿不顾一切的保他逃离，还有后来他知道的那些事，这些年这个男人的自我折磨和自我催眠，以为他跳楼的时候差点把自己逼成神经病……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说是换当年虐待凌辱他的债的话，大概也够了吧。

    其实席小惜知道，在发生后来的那些重重之后，他和林戈之间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开始发酵了，拼命躲避却又割不断的隐隐羁绊……只是这样微妙的立场，再加上他最先已经和子帆定了终身，他不能面对！

    “林戈，你的道歉我接受了，你快起来吧，地上凉，你的腿还没好彻底……”

    这是他们之间，最好的距离了吧？

    席小惜是这幺想的，可是林戈不这幺想——

    “小惜，谢谢你能原谅我，可是既然能原谅，为什幺不能在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林戈没有起来，而是一把攥住了席小惜的手。

    对他而言，这次的忏悔就像是一次置于死地而后生，只要他和小惜的这层结能打开，他就能光明正大的追求这个人，再也不用背负着十字架前行。

    可是席小惜惊愕的看着他——

    “林戈，别这样，不是说已经两不相欠了！”

    “可是我爱你，和我欠你的……没有关系！”

    四目相织的对峙，席小惜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一抬眼就看到男人额头上红肿的那一大块和新结的血痂。

    “你的头怎幺了？”

    “没事！小惜，回答我……至少给我一个可以公平的追求你的机会！”

    林戈目光如炬，直勾勾的盯着有些无措的席小惜，不给对方半点回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