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还在射击。

    庄叔颐只能听见剩下的三个轮胎又爆开了两个，然后在密集的子弹声和尖叫声之间，她隐约听见了一些脚步声。这些脚步声很轻，若不是有一个不小心踩中了小石子，恐怕她现在还察觉不出来。

    他们靠近了。

    “小伍，你还能站起来吗？”庄叔颐摸索着想从车子里找出紧急的药箱子。她不明白阿年为什么在车里常年备着这种东西，但是现在懂了。

    “应该可以的。太太，您最好闭上眼睛，我站得起来，但是确实没办法再带您一起跑了。”这个“带”准确地应该叫“背”。可是小伍不到万不得已，还真不想这么做。

    要是叫他家那小心眼的先生知道了，他可没有好果子吃。

    “好的。”庄叔颐闭着眼睛，摸索着扶起小伍。“我们从哪边出去？”

    “您那边。”小伍从怀里掏出手枪，对着敌人开了几枪。但是很明显，这是杯水车薪，根本不足以抵挡敌人的脚步。“太太，您的枪呢？”

    庄叔颐立刻从怀里摸了出来，想要递给他。小伍摇了摇头拒绝，但想到她现在是闭着眼睛看不到，不由地失声笑着嘱咐。“太太，您自己收着，若是到了万一，不用管我。”

    “说什么傻话。”庄叔颐对此嗤之以鼻。“快走吧，再这么磨蹭下去，你就可以看看我是怎么个不管法。”

    两个人趁枪声停顿的时候，打开车门，逃出了车子。但是他们没办法离开车子的范围，若是没有抵挡物，肉体凡胎可不是子弹的对手。

    小伍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地形。他在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或者说是逃跑的线路。庄叔颐则是抓起离自己最近的那本书垫在自己的胸口，又拿一本塞进了小伍的怀里。

    “太太，你这是做什么？”小伍苦笑不得。

    “这书够厚，万一有子弹，还能挡一挡。”庄叔颐表现出自己无知和愚蠢的这一刻，也不是这么叫她难以接受。

    她当然知道，子弹连墙也打得穿，这一本书算得了什么。就好像人总是不由地抱有某些奇怪的幻想，在事情不到最后的绝境，总不肯承认已经糟糕到了极点。她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叫自己好受一些。

    怀揣着希望，就比任何东西都要强。

    “这里。”小伍终于行动了，但是他腹部和腿上的伤口严重影响了他的行动。他跑不快。

    另一个人则刚好相反。庄叔颐简直像一只飞速的箭，一眨眼便要从这一头冲到另一头去，叫人误以为连子弹也追不上她。

    当然这就是个错觉。

    庄叔颐跑到半路，已经有七八枪子弹射在她前进的路上，还有脚后跟不远。这样万分紧急的情况，庄叔颐却跑到一半便停下来，转身回去。

    小伍被她扶着的时候，着实是被感动了。一个能在危难中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救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叫人热泪盈眶。

    怨不得外头的人都觉得先生配不上太太。说老实话，像太太这样的人，天底下大抵没有几个人配得上她那高贵的德操。

    小伍靠在她肩膀上，道谢。“太太，我拖累您了。”

    “不必客气。”庄叔颐闭着靠近他的那只眼睛，甚至不敢太用力地呼吸。但是那股浓重的血腥气还是扑面而来。“你流太多血了。你还好吗？”

    “呼哧……呼哧，是的。没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甩掉他们。”小伍对这股追兵的来头有一些猜测。但是不敢肯定。毕竟先生得罪的人，实在是两只手也数不过来。

    与其说是得罪，不如说是有利益纠葛。若是没有先生，那么有许多东西便能落进别人的口袋里了。这便是许多人乐于看见的。是以小伍不敢肯定追兵的来头。

    跑了大概有一阵，庄叔颐问了小伍好几遍，才得到方向的回答。庄叔颐便意识到不对了。她伸出手去，毫不害臊地摸上他的腹部。

    果然，他身上流出来的血都快干了。

    绷带根本起不了作用。如果他再继续跑下去，很快她就不能够得到任何回答了。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庄叔颐不得不将身上还算干净的衣物都仔细打量一遍，以便寻找一个像样的东西可以堵住他的伤口。

    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跑入了一个菜市场。庄叔颐先是浑身一震，她听见了自己天敌的鸣叫声。说实话，这个打鸣的声音，比后面追着千军万马还要令她感到害怕。

    小伍感觉到了她的战栗，想起来她的这个老毛病，赶紧四处张望起来，想要寻找躲避开那个动物所在地的路线来。

    后面的追兵也已经赶到了，他们丝毫不顾忌地推翻了小贩的摊子，鸡蛋、蔬菜和肉可怜地洒落一地，伴随着尖叫和怒骂。

    庄叔颐他们跑进来的时候，虽然人人都注意到了那不断滴露的鲜血，但是在这其中没有人如庄叔颐那么倒霉地患有晕血症，故而大家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意视而不见罢了。

    现在就不可能了。再怎么傻的人也知道要保住自己的钱袋子。更何况这里是上海呢？连路边跳房子的小孩子也精明得像只狐狸。

    “我的菜，赔我的菜。”

    “管你们是天王老子还是什么，赔钱，赔钱！”

    众人义愤填膺地大闹着围着那群人，给庄叔颐他们争取到了时间。

    小伍两眼一花，不小心踩中了地上的菜叶子，一下滑进了人家的桌子底下。这倒是个绝妙的好地方。庄叔颐进来的时候想到的不是疼痛，而是可以多少喘口气了。

    就算她真是神兵天降，跑了这么多路，还背着个大男人，也该受不了了。庄叔颐赶紧趁这个机会恢复体力。

    “太太，你真的很厉害。”小伍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笑着称赞道。

    庄叔颐对他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要命，相信我，我可以和蜗牛比谁慢的。不许说话，不许笑，小口点喘气。对你自己的伤有点意识好吗？”

    “是。”小伍不由地笑得更起劲了。先生和太太还真是一家子，连说话也像极了。先生也总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不管说过多少遍不管他了，都不曾真的撂下手不管过。

    “小伍，我们必须得跑，你还站得起来吗？”庄叔颐已经记下了脚步声，意识到追兵已经摆脱了那些纠缠的人群，又过来了。

    “好。”小伍捂着腹部的伤口，努力地用一只脚站立起来，但是他站起来的瞬间，便听得一声撕裂声，他腹部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如泉涌。

    庄叔颐一时不慎，溅到了几滴血。这当然不可怕，如果她没有晕血的臭毛病的话。庄叔颐立刻便腿软地站不住了。

    小伍伸出手去想扶住她，但是很显然，他已经自顾不暇了。庄叔颐眼前一片昏暗，但是耳朵还是灵敏的，她听得很清楚。

    他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