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谈话（下）

    从一开始见到顾嘉欣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对莉莉丝有些不同寻常的看法。

    而在听到她那番关于“生母”的自我介绍与之后目睹的种种后，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顾嘉欣对于莉莉丝是有感情的，而且她对莉莉丝倾注的感情与她的丈夫徐伟峰截然相反，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可能是真的把莉莉丝，或者说她自己眼中的伊娃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看待。

    老实说，这虽然是我通过亲身所见所闻严密推断出来的结论，但我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顾嘉欣是徐伟峰的妻子，而且虽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从这间被布置在医院内的实验室和徐伟峰发现莉莉丝身体出现状况后第一时间联系她这两点来看，她在徐伟峰的整个计划中都处于一个十分重要的地位。我认为，她的地位和价值很可能不只是徐伟峰的助手那么简单。

    而现在，这位于情于理都和徐伟峰最亲密的人，却找到了我，要和我谈有关莉莉丝……或者说伊娃身世的问题。

    我的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眼前，顾嘉欣依然注视着我的脸，她在等待我的答复。

    我的喉咙因为紧张而感觉很干涩，这让我出口的声音也变得很沙哑：“你，想和我谈什么？”

    顾嘉欣先是回头看了身后一眼，病床上，莉莉丝依然保持着一副茫然的表情，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又好似没有看任何方向。

    我的心因为眼前的这幅景象而被揪紧，我不知道顾嘉欣是否也有和我同样的感受，但她说出来的话确实明显带着一丝哀婉的意味：“咱们出去吧，有些话换个地方才方便说。”

    我点了点头，接受了她的提案。但我随机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那莉……伊娃呢？就这么把她放在这儿没关系吗？”

    顾嘉欣看了看伊娃，又看了看我，叹气道：“她现在虽然看上去是醒着的，但她的神经系统依然处于半休眠的状态，看不到，也听不到。换句话说，她现在就是一具空壳，和一个人偶没有什么区别。”

    接着，顾嘉欣又继续开口道：“你如果不放心，咱们在这里说也可以。但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内容可能会有点儿……嗯，我担心你会做出一些过激的反应，而且，我刚刚说的那些对于伊娃身体的判断也都是我根绝检查报告得出的结论，实际上伊娃能不能听到、听懂我们说的话，我心里也没底。”

    “毕竟，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伊娃了对吧？”顾嘉欣看着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莉莉丝，对吧？挺好听的名字呢，你给她取这个名字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我不由得一僵，不知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

    莉莉丝这个名字的确是包含深意的，但我却犹豫要不要这么告诉眼前的顾嘉欣。

    虽然顾嘉欣表现出来的东西让我至少能够确认她和我是同一阵营的，但她毕竟是徐伟峰的妻子，这份关系的存在始终让我顾虑重重。

    “怎么，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顾嘉欣看我迟迟没有说话，开口问道。

    “额，这个名字的来历……算是我自己的一个秘密吧，不是那么好说出来。”

    “嘛，这样也好。”顾嘉欣并没有继续追问，她将话题回到和我的谈话上，开口道：“所以，咱们是出去说还是就在这里说？”

    “还是就在这里吧。”我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不能看着她，我总觉得心里放心不下。而且，你要告诉我的事情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内容吗？”

    我说完这句话，便盯住顾嘉欣的脸观察她的反应。

    顾嘉欣露出一副略带困扰的表情，但她的话，却是让我陷入了更大的困惑之中：“的确呢。如果说以前，我可以丝毫不用顾虑那孩子，但现在的她……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

    “你什么意思？你说以前你可以不用顾虑她……是因为什么？”

    我心中那丝预感越来越浓重。

    顾嘉欣并没有马上回答我，她顿了一会儿，反而对我问出一个问题：“你见过一个月以前的伊娃吗？”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一个月前，那时候的我还天天沉浸在无所事事与忙忙碌碌交替的枯燥生活之中，别说见面，我连伊娃的存在都不知晓。

    “这样啊，那看来我先生是最近才去找了你啊。”

    顾嘉欣的话乍一听没有什么问题，但半秒钟后我却突然反应过来她话中隐藏的一个关键点。

    “才？你的意思是说……”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想过去邀请你加入伊娃的开发了，大概从伊娃的设计之初，他就在这么想了。”

    这着实是一个让我意外的信息，因为我从徐伟峰自己那里得到的口径是：他是在完成了伊娃的全部设计之后，才想到了我，而他找到我的目的也并非让我协助开发，因为开发已经“完成”了，徐伟峰是把伊娃作为礼物送给了我，以此邀请我加入他后续的计划。

    他是说过想要我用完整的eva系统来协助他完善伊娃的设计，但和伊娃相处了这么久之后我也明白，就算是当年最后版本的eva系统也并不能有更多的改善。伊娃的设计并非是用于在某项方面达到多么高的能力的单一型人工智能，相反，她甚至不需要多少深度学习的能力，她是一个人类的……复制品，她的“提高”也只能是进一步去接近人类的方向。

    而现在，怎么做才能让伊娃更像一个真正的人类呢？

    我自己得出的答案便是——记忆。

    我不知道徐伟峰在我找到他之前对于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或许，他也有考虑过给伊娃植入人类的记忆来让她更加贴近真人，但徐伟峰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手中握有一份伪装成视频日志的、即便是伦理委员会的检查组都没能发现的记忆数据的呢？

    如果，一切都如顾嘉欣所说，徐伟峰是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的话……

    我不由得不寒而栗。

    “张先生，你怎么了？”

    “啊，我没事。我只是……对于这个消息感到有些惊讶而已。不过我也想到了，毕竟我和他是那么久的朋友了，既然是他的话那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想到我的。”

    “是这样的呢。”顾嘉欣说道：“老实说我也很惊讶，当我从他的口中听说你那里有一份最适合伊娃的完整记忆数据时，我真的很意外。毕竟人的记忆能用数据来保存什么的，虽然相关的研究一直都鳞次栉比，但已经实用化的成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诶？

    她在说……什么？

    徐伟峰很早以前就和她提过我这里有记忆数据，而且他一开始就计划将记忆数据用到伊娃的开发之中？

    但这……怎么可能！

    我明明是昨天才跟他提起这个想法，在这么做之前我自己也经历了一番纠结和心里斗争。最重要的是，我十分确信，我没有将妹妹的记忆数据的存在告诉过任何一个人！

    徐伟峰是怎么知道的？他不仅知道了，而且还把对这份记忆数据的利用算进了伊娃的开发里？

    我的身体越来越冷，到现在，从顾嘉欣这里得到的信息已经将我的认知冲击的七零八落了。

    我忍不住想到：如果徐伟峰真的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谋划好了这一切，那么他会怎么对待伊娃，对待接受了记忆移植后的莉莉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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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才想到，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从徐伟峰的口中听到任何关于莉莉丝未来去向的消

    息。虽然他是说过将伊娃作为礼物送给我，但现在看来，这份礼物恐怕更像是钓鱼上钩的诱饵！

    不行，我必须确认一下。

    我强压住心头的惊愕，用尽量平静不变的语气向顾嘉欣问道：“你一直都是伟峰的助手是吧？那你是什么时候，或者说最早在多久之前听到他这么提起的啊？”

    顾嘉欣并没有对我的询问产生太多怀疑，她想了一会儿，道：“大概一年前吧，那个时候伊娃的身体才刚刚成长到现在这个模样，我和他在一次例行的实验之后谈起这件事的。”

    “诶？成长？”

    “对啊。”顾嘉欣看着我，似乎明白了我在惊讶什么。她接着道：“张先生，难道你以为伊娃是一出生就这么大的吗？”

    “额，等一下，我要先搞明白一件事情……”我有点儿头晕，整理了好一会儿才理清刚刚听到的信息，“你的意思是，莉莉丝，是从婴儿成长到现在的？”

    “婴儿当然不是，毕竟我们也要考虑伦理委员会的压力。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但那样外界的压力是一方面，时间成本也太高了。”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嘉欣看着我，突然一副很奇怪的样子。接着我便听她道：“您是真的连这些都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现在已经想不出有什么是我知道的了。”

    对于我的……坦诚，顾嘉欣虽然有些意外，但也露出一脸理应如此的表情。

    她整理了一下呼吸，然后开口道：“那好吧，反正这本来就是我打算告诉您的事情。从头开始说起，或许更加方便您理解。”

    然后，顾嘉欣开始了她的讲述……有关伊娃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讲述。

    伊娃的身体的确不是从胚胎开始培养的，这一点，徐伟峰并没有欺骗我。

    然而，徐伟峰对我隐瞒了一个事实。伊娃不是从胚胎开始培养的原因不是因为伦理道德之类的压力，这个原因其实出奇的简单：徐伟峰觉得从胚胎开始培养，太慢了。

    对，仅仅是太慢了。所以，他决定用拼积木一般的方法制造了伊娃最初的身体，而后来他又发现这样可以很好的蒙混过伦理委员会的监控就是后话了。

    总之，伊娃最初诞生的时候，身体的年龄换算过来是只有正常8岁儿童的水平的，而最重要的是……那时的她连大脑都没有。

    “克隆大脑的问题比起使用胚胎更容易引起伦理委员会的注意，而且，他一开始就是另有打算的。”顾嘉欣如此解释道，她虽然自称没有负责那方面的工作所以不了解实情，但我心里清楚，徐伟峰计划用来替代大脑的就是我当年送给他的初版eva系统。

    伊娃的身体在培养槽里成长了一年，她的基因在一开始就被调整过，又是模拟子宫的环境，因此成长的很快，一年后，她的身体年龄就到达了16岁少女的程度。

    然后，他们第一次唤醒了伊娃。

    “一开始的伊娃就和她现在的状态一样。”顾嘉欣看着病床上呆坐着的莉莉丝，开口道：“她的系统并不能特别契合身体，别说意识和自我认知这些东西，就连最起码的五感都不正常。就算是最后，我们也没找到修正她痛觉神经的方法。”

    因为神经中枢的问题始终无法得到解决，所以伊娃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待在她出生的培养槽内。这让我想起带她洗澡那次，她本能一般做出的举动。

    “后来有一天，老徐他突然说找到了新的赞助者。我一开始很高兴，但那之后我却开始发现他把一些计划外的内容输入了伊娃的记忆体之中。”

    讲到这里，顾嘉欣突然看着我：“他瞒着我，不愿意告诉我那时什么数据。我也瞒着他偷偷做了分析，一开始我还搞不明白，因为伊娃在被输入那些数据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后来，一个意外的机会，我发现……她居然在自慰。”

    “伊娃一开始是出现过类似口唇期的表现，但那样的……动作，特别是后来我发现她总是无意识的去抚摸培养槽内的供养管之后，我就意识到不对了。后来，我找到答案了。”

    顾嘉欣看着我的表情显得很复杂：“老徐他居然把一份提取自成人性抚慰用生体的认知数据录入进了伊娃的身体……然后，他就瞒着我把伊娃送走了。”

    我顿时有些汗然，因为我已经猜到了顾嘉欣后面要说些什么。

    或许是不愿意再提起我对莉莉丝做出的事情，顾嘉欣直接跳过了那部分内容，继续道：“张先生，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和我有一样的看法。但我必须说出来，在我心里，我是把伊娃当作自己的女儿来看待的。我虽然和老徐没有孩子，但看着伊娃一点点长大，看着她从一个孩子变成少女，看着她学习我教会她的那些最简单的常识……我，真的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母亲。所以，我才会以伊娃的生母自居，这也算是我的一点任性吧。”

    “我虽然是这么看待伊娃的，但我的丈夫……徐伟峰，他却和我一直有着不一样的想法。我知道，伊娃的诞生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开始，他还有更多的目标，他以后肯定还会制造出更多和伊娃一样的……生体吧。但对我来说，伊娃是独一无二的，我不愿看到她最终沦为某些特殊爱好者的玩物，沦为一件被交易的物品。”

    “而且，我最近发现，我丈夫他还有别的……”

    顾嘉欣的话说到一半，铃声突然突兀的响起。

    她看了一眼，对我做出一个抱歉的表情，然后走到房间的角落中接通了电话。

    她是开启了画面的，电话那头显然是身处实验室的徐伟峰。一开始，处于私密模式的她和徐伟峰说什么我都听不到，我只能从她的唇形来猜测内容。但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动作，顾嘉欣居然关闭了私密模式。

    徐伟峰的声音顿时在房间内响起。

    “你干什么呢？”

    徐伟峰的声音显得很急躁。

    “啊，没啥，刚刚脚有点儿麻了而已。”

    “哦，你快点儿下来，做好把伊娃转移的准备。”

    “嗯，好，我马上就下去……对了，你的那位朋友呢？他要怎么办？”

    “他？”听到顾嘉欣提起我，我不由得摈住了呼吸。

    只听徐伟峰马上开口道：“他没用了，一会儿我打发他回去，你快点下来！”

    顾嘉欣似乎想要回头看我，她应该是开启了背景遮蔽，不然徐伟峰不会看不到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我的身影的。接着，顾嘉欣挂断了电话，长出了一口气才回头看向我的方向。

    “你也都……听到了。”顾嘉欣显得有些局促，似乎对于自己的丈夫的表现很是抱歉的样子。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表情，见我脸色未变后，才又继续开口道：“您打算，怎么办？”

    我看着她，又看着病床上马上就要被再次转移的莉莉丝，一个想法很快在我心中生成。

    “我要，带走莉莉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