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

作品:《举头有神明

    吕竹被老师惩罚的那张画,她按老师要求,签名,并附赠了叁行字——

    “动物比静物更难画,此画不仅是迎难而上的人物动态捕捉,还具备融入个人情感和审美的特征,我能从画中感到作画者敏锐的观察力和独到的想象力,并能以此判断出这是一幅好画,作画者拥有绘画天赋,希望老师能推荐美术辅导课,愿支付报酬。”

    他也是听话,就原样把作业本交了回去,后果可想而知。

    以前是当他年纪小,不懂事,还有得救,现在才知道他背后有个这么纵容的家长,简直跟哥斯拉入侵希望的田野一样,守护田野的园丁们恨不得用手绕到他背后把吕虹揪出来,看看她几只眼睛几只耳朵,是不是人类长相。

    吕虹只知道画作交回去后可能给吕竹惹来了一点麻烦,他每天放学都提早了。发展到后面,不断有作业带回来让她写批语。

    她自然是不会理会。

    她交了钱可不是为了参与教育孩子的。

    吕竹就像个皮球被两帮大人踢来踢去,大概是学会模仿她的字迹了,她让他自己处理后,他就没再拿类似的事烦她。

    那名生物老师给吕虹发了不少信息,吕虹大致扫过都不会理,一个生物老师,不好好教自己的生物课,天天去关心一个孩子搞娱乐爱好干什么?

    吕虹的离职办理比想象中顺利,原本签了五年卖身契,她都做好了断腕的准备,还咨询了律师,有关现在的劳务纠纷裁定走向,确保“武器充沛”后,她才知道,商场管理者们已通过了撤场的决议,即将和全部员工解除劳务关系,根本顾不上和她捋合同了,反倒怕她为家人断指的事纠缠,主动补偿了她一笔钱。

    几十年的老商场,很快就会成为城市的历史。

    大船沉没前,很多人还在那艘船里浑然不觉下沉,她却游上了岸,对于这种“运气”与“顺利”,她内心早已能平静对待。

    从养了吕竹后,她的日子就是顺顺坦坦的,虽然辛苦,但付出总能得到回报。

    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被安排好了。

    如果她收留的是非我族类的后代,她能做的大部分是配合。

    果然,辞职手续还没办完,刘同贵就联系了她。

    “这份工作非你莫属。”

    研究院代表人物双手奉上高薪酬,还是兼职,不用坐班,能写汉语就行,这样的好事吕虹从来没有碰到过。

    刘同贵准备了大量的话术来劝她,可刚说完工作内容,她就答应下来。

    “问卷调查,简单,可以接受。”

    刘同贵沉默了会儿,决定还是提醒她:“是资料收集与调研,关于他的。”

    “我知道,关于亚当。”

    这是刘同贵第一次从吕虹口中听到她称呼那个巨大身影的名字,不是巨人,象人,而是一个属于个体的名字,并且符合地球人的名字。

    一听就是她给他取的名字。

    人类会对相熟之物,之人,取名,不管对方是已知还是未知生物,取名就代表纳入认知范畴,并将继续了解。

    这无疑是她开始承认,她和那个巨大身影存在着非一般的关系。

    “你们给的酬劳高,工作内容目前可能也只有我能胜任,我为什么要拒绝呢?”她解释。

    是的,只有她能胜任,或者是那位远在另个半球的跳舞女郎,可人家不归他们管也请不动大驾啊,毕竟当年连线世界各地的使者,学院派代表的的刘同贵先生最不待见就是那位舞蹈选手出身的使者。

    “你儿子今年多少岁?”

    “嘿,怎么问起他了?领养时他有点大了他15岁,在念高中。”

    “哪所高中?”

    “防空洞上那块空地新建的学校,研究院所有职工的子女都安排在那所学校,你家孩子也可以考虑进来,名额我给你争取。”

    “再说吧。”她回答得轻描淡写。

    然而挂了电话,她才长疏了口气,心中的重担,方才落下。

    她在餐桌上告知当事人,他即将再次升学的消息。

    他并没有如以往乖巧回答“好的”,而是放下餐具,明显对她的安排有意见。

    “为什么我不能和其他同学一起毕业?我也想有一起长大的朋友。”

    长得可真快,不止是个头,她投入新工作才几天,一转眼,他翅膀也硬了。

    不过这是喜事。

    “是吗?你有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拆穿他。

    “我想交,就可以做到。”男孩直视着她。

    “到一个环境时间太短,你又叫我低调,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朋友。”

    吕虹按住太阳穴,不交朋友但特立独行,这也算低调?他知不知道他一挑战学校的规则,她手机就要被打爆?

    “你也忙,现在比以前还忙,已经有叁天我回家到睡觉都看不见你,你也不能陪我。”非控诉而是陈述事实的语气。

    她却听出了幽怨,太阳穴突突直跳,“什么陪不陪的,你是个男孩子,不许说这么母的……”无意中向他脸瞥了一眼,他半边脸颜色不对,仔细看了几秒,看出那是微肿的迹象,她全身汗毛竖起。

    他受伤总会好很快,到家已过去几小时,可见他的另边脸在他回家之前,可能已经肿成馒头。

    咣!

    筷子落器皿的声音让男孩激颤,就见饭桌对面,他家大人皱眉锁住他的脸。

    “小竹,你在你们同龄人里个子不算矮,我也教过你怎么反击,为什么还给人打成猪头?”

    面对她的怒容,男孩有些发呆。

    吕虹紧紧抿住嘴,心里打定主意,他不肯说,那她还是得在他毕业前去一趟学校。

    沉思间,饭桌上一大一小都没说话也没动作,她又瞥到他五官放松的脸,心中愕然。

    被打成猪头了,一点也不气。

    他一遇事,都是她更怒,去替他解决,他会变成那些强悍母亲的小孩,妈宝而懦弱吗?

    他完好的右手,有些刺疼她眼,别人不知道,他也意识不到,但她知道,断指的存在,那就是强母和弱子因果关系的写照。

    她在心底叹气,收拾了自己的碗筷丢进厨房洗碗槽,回房间去了。

    床上,手机有一堆信息,她拿起随便瞄两眼,却看到对方发来的信息第一条——

    “给吕竹做过腺垂体检查吗?”

    下面一条是一张图,几张体检报告拼在一起,有几个项目被画了红圈。

    “知道了,抽空会带他去检查。”她回复过去,又补了一句:“有人今天打他了?”

    想到吕竹也跟同龄人动过手,不至于被动挨打的份,而专门打脸的手法,也不像是孩子打闹。

    “感觉是大人动的手。”

    她可能回复晚了,那边没有再回信息。

    没过几天,吕竹有天回来,敲开她房间门。

    她正在书桌前做事情,屋子没开灯,只有书桌上一盏台灯照出她的背影,耸着肩膀刻苦专研的样子,纸张散了一桌,她回过头,从她的肩膀穿视线过去,能看到她面前摊开的是一个笔记本。

    “有事吗?”

    “童老师自杀了。”

    她牵着男孩匆匆走在医院走道上,不知是何时两人的手抓在一起,但不可否认,握住她的温暖给予了她力量。

    到后面他在牵引她,挤进重重人群,顶着异样的目光,被拦在病房门前。

    那些人吵得她头昏脑涨,自杀的女老师的男朋友走出来让他们小声一点,也被一起骂。

    “奸夫淫妇”“猫哭耗子假慈悲”之类的话让吕虹终于听出了点头绪,当那个满脸委屈不断看她的男人被挨了一巴掌后,她忽然反应过来,吕竹的脸是谁打的,至少明白了替谁挨的。

    但对方人多势众,当她带着男孩来到病房前时,就引起不少怀疑,顺着男人的眼神,矛头很快就指向她。

    在那些人动手前,吕虹已把吕竹推出人群外。

    男孩站在病房门口,隔着一层门板,仿佛目光穿透了门板,注视里面自杀未遂的人。

    来之前,他问大人,“我们要去医院看望童老师吗?”

    她从不参与这些事的,所以学校几乎联系不上她,才背着说他是没妈的孤儿。

    大人并没看出他的不情愿,因为她很焦躁,在原地走来走去,“妈的,又一语成谶!”

    他全身如电流击过,双眼亮晶晶的,跟充电似的,为她的情绪起伏。

    她咬住手指,眼神因主意已定而聚焦精光,“天知道她发什么疯在学校里割腕还给学生看到,你得主动才能和这事撇清关系性命的事也不是小事,她教过你,怎么也算是你的老师,咱们得去探望。”

    教过他,就可以在楼道堵住他,打他吗?

    边打他,还边骂他的大人,就因为生物老师发给大人的信息被看见了。

    信息很多,还一条条念给他听,没有大人的回复,就告诉他:“你家大人就是个狐狸精,插足别人的第叁者!你们家出这种人不觉得羞耻吗!”

    并且威胁他,不把他大人叫去一个地方跟她碰面,她就天天来堵他。

    噪音涌入耳朵,现在他的身后,吕虹正在被推搡,百口莫辩,脸涨得通红,她总是很镇定,什么事都难不到她,从来没见过她如此羞愤又无可奈何。

    手握上门把手,刚一转动,有人扯住他衣领——

    “你想做什么?她还没醒,你进病房做什么!”

    本来就混乱的局面彻底乱成一锅粥,吕虹冲上来护住他,巴掌和拳头落下来时,他忽然被人拽住胸口的衣服拖了一把,成了他把吕虹压门板上,自己背朝外面挨打。

    乱撕乱扯中,为了稳固身体,他不得不用单薄的手臂搂紧吕虹的肩膀,随着后面力道推压,和他身板截然不同的柔软身体几乎嵌进他身体里,嵌得肋骨生疼。

    回去的路上,吕虹一直在整理头发和衣服,就像参加了大戏的演员走回了幕后整理饰物和戏服。

    “都什么事啊,大晚上的,我觉也不睡跑出来掺和。”

    路灯下,男孩陪着她,她照镜子,路灯也照他的脸,那张脸有点惨,青青紫紫,鼻下插着两管纸巾,身上估计还有伤。

    她拿口红的手一顿,向他挥去,在他唇上抹了一圈,本就“多彩”的脸色立即缤纷得像个小丑。

    她平日都化淡妆或者不化妆,今晚却化了浓妆,明明嘴上抱怨,但眉眼却泛笑,明媚靓丽得和平日那道素净的影子仿若两人。

    还穿了高跟鞋。

    刚才他们打架,打击全落在他身上,她把他当盾牌顶在前方,脚下却以高跟鞋为武器,又是跺又是踹。

    她见他盯着她的高跟鞋,顺手就脱下一只,让他拿着,揉着酸疼的脚掌说:“高跟鞋是女人的暗器,千万不要惹穿高跟鞋的女人,不然一次就能让你终生难忘。”

    “知道的,你也踩了我好几脚。”

    她表情有点尴尬,但下一刻就干脆把另一只脱了,让他一并提着。

    “我能碰你的鞋了?”

    “别拿去干坏事就行。”

    应该是让他别像以前拆碎她的东西,他将她的鞋抱在胸口,用手臂夹住。

    看他把鞋当宝贝那样儿,她心中想,男爱少女爱俏,他偏偏反着来,以后只怕是人家拿点鲜亮好看的就能把他勾走。

    手背覆盖住,她低头一扫,他空出的一只手来牵她。

    不规矩的拇指贴着她光滑的手背抚来抚去,抚摸一块上好丝绸似的,如同他玩弄她最贵的那件衬衣。

    今夜她很包容,没有避开他,斥责他,让他别打扰她。

    相反,她还张开五指,任他一会儿拽紧,一会儿手指交叉。

    路过的人都先看一眼这对悬殊组合的脸,再看一眼他们交握的手。

    浓妆艳抹的女人神情镇定闲庭信步,而长相高冷的男孩雀跃生涩小鸟依人。

    那些人就会露出暧昧的眼神,有人还对他吹口哨,竖大拇指。

    优秀的模仿力让他差点跟着吹,但她会说那是流氓行为,她曾指着路过的滑板车告诉他,这种花架子,灾难来了,肯定率先扑街。

    然后人家踩下滑板无言看着她,她就捧住脸:“好帅啊,玩滑板的男人太帅了,好想让我弟弟跟着学。”

    “我就知道不会顺利读到那所高中的,那可是抓走了全市大部分优秀老师的学校,现在好了,今天这一出搞定,你很快就能顺利升学了。”

    “一定要遇到很多不好的事吗?”

    “一定要先苦才能后甜吗?”

    “不可以一半甜一半苦吗?”

    “那你不如早点放弃你想要的东西,何必去挑战真理。”

    “你想要我给你买什么吗?咱们不聊苦的好不好?”

    她每说一句话,他就转头看她,手指贴触她因气温而微凉的手心,胸前她埋进去的挤压感还在涨疼,而真人,就在他身边,他根本体会不到什么苦不苦。

    “可我想听。”他眼里满是求知若渴,“我不想要东西,我想听你说话。”

    她笑起来,“我今天还蛮高兴的,刚才在医院被打,我以为你不会出手的。”

    男孩便明白了,她在考验他,包括在医院里装得那么可怜,都是为了激发他“男子气概”的一面。

    她嫌他太善良,太好欺负,不够凶,不够强硬。

    不像男人。

    她说得对,他没有帮到她,是她自己就抵挡了所有,没有他,她应该已经动手了,出发前,他看见她往包里装带电的棍子,他曾经误碰过那根棍子,并觉得好玩多过于疼,便让来福试过,然后就知道了,其他生命会抵挡不了,会害怕。

    “不该去探望童老师的,她又不是重要的人,不去探望她,你就不会被他们打了。”

    她被人打中叁个地方,分别在她的颈部,手腕,额角,他看得一清二楚,而他被揍了多少下,数字就是她的多倍了。

    多么浪费时间,明明很快就能让他们不靠近的。

    但要再来一次,他也会愿意跟着她钻入人堆,被推搡,击打,因为可以陪伴她。

    就今天晚上,有她在身边的时间比过去一个月总和还多。

    她脸色沉下来,“就该来,不来,我还不知道她对你做的事,简直枉为人师!”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看她怎么还不死。”

    “手腕上割一刀算什么?手艺那么差,还没自知之明,有自知之明,就该割脖子。”

    她不该在小孩面前露出真面目的。

    “打我的是生物老师。”

    她停下来。

    “谁?”

    “生物考试我没拿第一。”他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根眉毛的微颤,都纳入眼里。

    “他会打成绩不好的同学,上课没带课本和笔的同学。”

    懊悔从她脸上一闪而过。

    “是我的错。”她把他揽入怀里,用力按着他肩膀,不让他看到消化怒意的脸。

    “我不该搭顺风车,不该让你和这种人扯上关系,我还指望他照顾你”

    “记着,你就是你,没人有资格拿外物评判你,连我都不可以!谁想左右你,你一定要反击。”

    “不过没关系,马上就要去真正的学校了,咱们再也不用见这些垃圾了。”

    她的肩膀上,男孩咧开笑颜。

    清晨,男孩敲开她的门。

    “钱在牛奶箱上,不放高一点会被狗撕碎,你平时也注意。”声音来房间里自埋头伏案的人。

    “今天要去探望童老师吗?”

    “不去,我今天要去给你办理择校的事,你想去吗?”

    上赶着去做什么想再刺激那脆弱女人自杀一次吗?

    没有回答。

    背影忽然一僵,慢慢转头,惊讶地看着门口眼睛澄净的男孩。

    记忆中,没有任何情绪的苍冷巨眸缓缓升起,居高临下,审视着脚边的蝼蚁。

    “哪也别去,早点回来,我给你做饭。”

    几十个孩子的教室里,老师在讲台上走来走去。

    他脸色很不好看,眼睛充血,颧骨还是青的。

    下面学生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班费还有哪些人没交?自己站出来。”

    几个学生陆陆续续起立,离他最近的,是一个双马尾的女学生,他走过去就拽住女学生的马尾,拖上讲台。

    “你今天就在这儿听课。”

    “不长记性,我给你长长。”

    那女孩像根木头愣在黑板前,和下面战栗的眼神对视上,羞愧地低下头。

    “现在开始讲课,其他人翻开课本。”

    其他人见状,战战兢兢立在座位上,也不敢坐下。

    “老师。”台下站着的一个打断他讲课。

    他扫了他一眼,刚才他并没有站起来,“下课来我办公室。”

    “老师,我把班费花了。”站着的人歪头注视着台上的大人。

    男人扔下粉笔,大步朝他这排走来,掀起的衣角都带起一阵风。

    还没走到男孩面前,铁腕就伸往他绒毛一样的发层,却落了个空。

    厚实书包狠狠砸上他脸,把他砸倒在后面课桌上,连倒了几张课桌,学生“轰”地跳起来,没人敢去扶。

    再看男孩桌面,早就一本书都没了,全都收拾好了进他怀里的书包,好像要赶着回家吃饭。

    免*费*首*发:ṕσ₁₈ṁe. ḉom .ν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