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磊磊石头川,脉脉含情人

作品:《榜上有茗

    嵬山山巅离太阳最近,它的脚下就是垒石川,凌驾于一条干涸的江水道上。这里除了石头就是石头,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多是杂草与劲松,此外没什么能在这儿长起来。好在石头也不只是灰色与黑色,而是红碧黄紫,让这里瞧上去如同彩虹一般。生活在垒石川的祖辈,用一把把小凿子,凿出了一个藏在彩虹里的天地。

    如果你从刘郡来,不管怎么绕路,要想进垒石川,都要从“风火雷电”中的风门进来,进来后,两边的山石以上窄下宽的态势逼仄而来,马不能骈行,而骑在马上更是妄谈。牵马进来,走上百步,有一个小小的拱桥架在水流之上,也就三四步的长度,却能把你引进一个阔朗之地:

    风门如咽喉,这里便是垒石川的一处腹地——存息。存息的顶上裂开一线天,泻下阳光,铺在正中的灰石板路上,两边是住在石壁里的人家,有七八层之多,粗细不一的木头楔进石壁里,搭成阶梯,连接着各家各户。每家门口都挂着灯笼,有黄纸的、白纸的,还有红布罩着的,明明暗暗,映的来人满眼星火。每逢集日,存息的住民就会摆出各家的货物,也不叫卖,安安静静守着自己的摊子,等看货的人问起来,才会答上几句。往来人声虽然不大,因为石壁包笼如鼓,回声阵阵,人耳听来却也熙熙攘攘。

    许姑娘的娘亲陈似熙此时便在存息的集市上,一身淡蓝衣裙,俯身挑拣货物的时候,会露出鹅黄色的衬衣,货郎羞怯的眼睛还未及看清衬衣上拿红线绣的是什么,又被叮铃的声音移走目光。那是陈似熙发髻上簪的铃兰银钗,灯笼似的花苞里坠着米粒般的珍珠,晃动时就会发出清越的响动。若是干了几年的老货郎就会知道,这只钗还有一对成套的耳坠子。但是它们的主子却不常戴,因为她的耳眼子很容易长死,也许就是睡一觉的功夫,不想戴的时候也就不戴了。

    “这个陶瓶要多少?”

    “小夫人,您看着给,不怕您笑话,这是个残品,我拿上来充数的,喏,底下这里有个豁口。”

    陈似熙又去挑拣了摊位上的其他瓶子,最后,还是选了那个豁口的,付了钱,转身就要往家走,却被人拦住去路。

    拦她的是个紫衫的姑娘,细长眼眉高鼻梁,唇红肤白俏模样,个子比陈似熙高一个头,满头银饰,脚上也是银丝编的鞋子。紫衫姑娘捏着嗓子问道:“没钱用了?要买一个破瓶子?”

    陈似熙笑言:“本来就是为了插几枝花儿的,底下豁口没什么的。”说着,就要绕过去,紫衫姑娘腿一迈,拦在跟前,问:“哎,哪里去?”

    “回家去。”

    “回家去?那你应该掉头往风门外走,离开垒石川,回你的茅草屋,那才是你的家!”

    陈似熙见已经有人停下来围观,不想纠缠,从另一边绕过去,紫衫姑娘一边嚷着“陈似熙”一边追上去,一把拽在后颈的衣领上,拉扯间,陈似熙撞在路边悬灯笼的杆子上,胳膊一麻,陶瓶跌在地上,碎成两半。

    “买的什么破东西,一碰就碎!”紫衫姑娘的面目在晃动的灯光下,显得可怖。接着,更骇人的事情发生了,地上的碎片自己动起来,合成原来的样子,飞起来,在人群头顶盘旋,最后,落在一位女子的手里。

    那女子看着面生,牵着一匹黑蹄白马,青色衣裤,衣袖挽上去,露出雪白的臂膀,因为日晒,微微有些泛红,裤脚撒开,有明显的褶皱,腰带挂着两条打着圈的白纱,应该是用来绑腿的。想来这女子是赶路至此,后背挂着一个帷帽,绳子勒在脖子上,汪着汗水的地方已经磨成粉红色。

    陈似熙倒是认出来这女子旁边的白衣姑娘,“许儿?”她眨巴着眼睛问道。

    许姑娘捏了捏手里的帷帽,点点头,咬着嘴唇没出声。

    宋茗把陶瓶在手里转了一圈,松了手,那瓶子也不往下摔,而是飘向陈似熙的眼前,她迟疑着,握住了这个陶瓶。宋茗笑着说:“怕娘子就喜欢这个样式,就只合了碎片,如果有不满意的,和我说,我再合一合。”

    围观的人“神仙”“仙女”的猜度着,宋茗和许姑娘走到陈似熙跟前,一同牵过来的马踢踏着,将紫衫姑娘挤开。许姑娘指着宋茗说:“嗯,这是青仪君,要往嵬山去……”

    宋茗一边扇着风一边皱眉说:“这天气太热了,不好赶路,这人生地不熟的,娘子行行好,给我们找三间房吧,钱什么的不用担心。”

    “三间?”瞧着人群外的阴影里,一个黑衣少年牵着黑蹄白马走过来,陈似熙明白了:“那跟我来吧。”

    紫衫姑娘被马肚子挤马尾巴扫,气得跳脚,嚷嚷着:“陈似熙,你带了什么人来垒石川?我要告诉我姐夫去!”

    垒石川有“风火雷电”四门,各对应四处腹地:存息、灼然、逸声、回光。其中,存息地界最大、居民最多;灼然与逸声相当,均有二十几户人家;而回光不过弹丸之地,却因为有八颗孔隙在石顶洞开,竟是星辰般的奇景,遂用以安放族人的魂灵,并设烟瘴,以防外人从电门闯入。从存息往雷门内的逸声走,有一段狭长的裂谷,因为两壁山石陡峭,所以架着六七道索桥。山风阵阵,索桥走着并不稳当,但是却让这里既没有太阳直射的灼热,也没有内里的闷,因此,能在这里住的,非富即贵。陈似熙再嫁的商人便住在这里,姓佟,名唤玉林。

    佟家世代做矿石的营生,是垒石川的富户。而存息石家的祖上是当地开山的一辈,家境殷实,与佟家为邻,也算是门当户对。早年间就许下娃娃亲,后来,石家长女石婷被送进佟家,一年后,生了个儿子叫佟元,新作母亲的却染了风疾,只陪孩子长到四岁就撒手人寰。原本,为了亲上加亲,石家是打算把小女石妃送来的,却不料从外地跑货归来的女婿带回一个寡妇陈似熙,一开始石家还闹,后来陈似熙在别院里诞下一对双胞胎儿子,佟家祖父高兴得很,催着把娘仨迎进来。

    石家以族中的地位打压,石妃又领着佟元去姐姐的坟上哭。现在,陈似熙还住在别院,被人称为“小夫人”。

    青仪君和小黑已经在别院的客房歇下,许姑娘在母亲处坐着,帮忙看着一口锅。刚才因为来人的响动,榻上的孩子惊醒哭闹,侍女没有经验哄不好,母亲正轻拍着他们,柔声哼着黄沙地才有的童谣。门洞外,能够看见对面的山壁,有阳光落在上面,石头是锋利的,斜刺冒出些尖锐的边角,阳光却是柔和的,包容着每一处它能够泼洒到的地方。

    身穿紫衣的佟玉林头顶着黑色的帷帽闯进门洞里,许姑娘一瞬紧张起来,僵坐在那里。只见佟玉林满眼只有背门坐在床边的陈似熙,悄悄走过去,扶着她的肩膀,凑在耳边,轻声说:“睡了吧?今天又让你受委屈了。”

    陈似熙没有回头,躲了耳边吹气的痒,悄声问:“你看见我受委屈了?”

    “石妃来找我,自然就明白了。”

    佟玉林捏了捏她的肩膀,站起来,一边摘帽子,一边往许姑娘这边走几步,坐在阴影里的许姑娘这才回过神,慌张地站起来,差点踢倒身后的椅子。

    “这是我女儿,她爹是刘郡人,那里的风俗你知道一些,女儿家出嫁之前也不随父姓,只有名字,她单名一个‘许’字,家里叫她许儿,别人多叫她许姑娘。”

    “许儿,许姑娘,”佟玉林笑着,耳后都红了,手指点了点自己说:“你可以叫我佟叔叔。”

    “佟叔叔。”

    “哎,嘿嘿。”佟玉林笑着看向陈似熙,自家夫人微微仰头,那双初见便叫人念念不忘的眸子,已经没有了哀伤与无助,汪着喜悦与深情,盛着自己的倒影。他不由得手随心动,手慢慢爬上她的腰,却被她笑着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