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作品:《嗣兄

    许长安笑一笑,算是答应。

    宫中马车行得甚是平稳。

    文元几步到父亲跟前, 被他抱在怀里。

    皇帝单手抱着儿子,还有意颠了一下。

    文元咯咯而笑, 伸手去抱他的手臂:“爹爹。”

    “不能叫爹爹。”皇帝轻声纠正, “以后进了宫, 你要叫父皇。”

    “父皇?”文元眨了眨眼睛, 又去看向母亲。

    许长安冲他轻轻点一点头。

    “对。”皇帝捏了捏他的鼻子,“叫父皇。”

    金药堂离皇宫的距离不算远, 说话间天子座驾就进了宫。

    停下后,有福在外面请皇帝下车。

    皇帝抱着文元,从容走下来, 再看一眼身后的许长安,并没有十分积极的样子。他脸色微沉, 干脆扼着她的手腕, 拉着她往前。

    许长安踉跄了两步, 也不敢呼痛, 只能尽量配合着他的步伐。

    文元皱一皱眉, 小声道:“父皇慢一点, 等等娘。”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听身后人气喘吁吁,没有说话,将扼着手腕改为握着手指, 步子也略微放慢了一些。

    文元年纪虽小,可也早察觉到了异样之处。黑夜笼罩下也不难看出,这个家太大了,且富丽堂皇。湘城和京城的两处宅子比起来,都不及这里的十分之一。且皇帝经过之处,都会跪倒一片。

    小小的文元心里的惊异越来越大,脸上也写满了震惊。

    皇帝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文元,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文元不答,只扭头看向母亲:“娘,那我们还回湘城吗?”

    不等许长安回答,皇帝就沉声道:“不,你们以后都在这里。”

    他怎么可能再放她走?

    许长安眼帘垂下,没有说话。

    是啊,从今晚进入皇宫开始,她就回不去了。

    皇帝带着他们母子直接去了寿全宫。

    郑太后刚用过晚膳,看见他们,惊得双目圆睁,好半晌回不过神:“翊儿,这……”

    她记得儿子今日的确说过要接她孙子进宫,这怎么接的是许娘子母子?

    无视母亲惊讶的目光,皇帝放下文元,轻声道:“文元,去见过皇祖母。”

    郑太后越发惊了:“什么皇祖母?这,这就是你说的孙子,这不是文元吗?怎么回事啊?你跟许娘子你们?”

    文元也很惊讶,摸了摸手腕:“皇祖母?”

    他知道祖母是奶奶,所以这个漂亮姨姨真的是奶奶吗?他记得两人前几天还交换过礼物。他把一只银镯子给她了。

    皇帝淡淡地道:“文元,这是父皇的母亲,你要行大礼。”

    文元看了一眼母亲,见其暗暗点头,就从善如流,认认真真去行礼。

    郑太后更惊了,匆忙扶起他,目光则转向皇帝:“翊儿,母后有点糊涂……”

    “母后看不出来吗?文元是你的亲孙子。四年前朕受伤那次,还伤到了这里。”皇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视线又扫过安静垂首站着的许长安身上,心绪复杂,垂眸道,“流落湘城时,有了文元,最近才想起来。”

    郑太后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最近才想起来?”

    不过她也不觉得儿子会拿皇嗣开玩笑,何况这一大一小模样这般相似,要说是父子俩,绝对没人怀疑。好像跟先前许娘子说的夫婿一去不回头也能对得上?

    可是四年前当时不是说被苏家救的吗?难道苏家在扯谎?

    郑太后一时之间心绪复杂,原来许娘子的夫婿竟然就在她身边?而她自己居然连亲孙子都没认出来?

    皇帝哂笑,目光轻飘飘落在许长安身上,意有所指:“这不是有人不愿意让朕想起来吗?”

    想到这里,他就胸口一阵窒闷。她只怕巴不得他一辈子都记不得。

    许长安睫羽轻颤,此时也没有她说话的立场,只能保持沉默。

    “母后,文元以后就留在你这里,还劳烦母后好生照看。”

    皇帝这话一出,许长安心里顿觉慌乱,立时抬头:“不行,文元习惯了跟着我……”

    皇宫这样陌生的地方,文元第一天来,她怎么舍得让他跟着并不相熟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他嫡亲的祖母。

    文元也仰着头道:“爹爹,我要跟娘一起。”

    皇帝神色微冷,缓缓扣住许长安的手腕,尾指在她手上不轻不重地摩挲:“宫里自有规矩,三岁以上的皇子,哪还有整天跟着生母的?”

    他又转向文元,声音放软了一些:“文元是大孩子了,不能总缠着母亲,知道么?”

    郑太后心思一转,见此时儿子还拉着许娘子的手,暗忖兴许是两人久别重逢,立刻想到小别胜新婚,她自己又实在是稀罕大孙子,轻咳一声,正色说道:“哀家看重文元,文元就留下陪哀家吧。”

    许长安轻轻摇头,眼眶微红,低声恳求:“皇上……”

    她知道郑太后温柔心善,应该不会亏待文元,可她还是不情愿。

    皇帝眉目清冷,并不看她:“朕意已决,文元今晚留在寿全宫。”他抓了许长安的手腕就往外走。

    文元怔怔的,想要追上去,却被郑太后一把抱住。

    “奶奶,我要去找阿娘。”文元对这个漂亮的奶奶印象很好,没有奋力挣扎,也不哭闹,只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郑太后轻轻点了点他的鼻梁,温柔而慈爱:“皇祖母陪着你不好吗?”

    文元歪了歪头,一本正经:“皇祖母好,可我还是想要娘。”

    郑太后笑了,带些神秘的模样:“你娘现下跟你父皇在一起呢。你只想要娘,就不想要个弟弟妹妹吗?”

    文元秀气的眉毛皱起来。什么弟弟妹妹?

    “所以你陪着皇祖母好不好?你忍心皇祖母孤零零的一个人么?”郑太后故意说着,还带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哭腔,作势去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文元有些不解,皇祖母身后明明还有好几个人,怎么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一点头:“那好吧,我陪皇祖母。”

    爹爹陪着娘,应该也可以?他记得青黛姨姨说过,娘很想爹爹。他是大孩子了,就陪陪爹爹的娘吧。

    郑太后眼中尽是笑意,看起来慈爱极了:“哎呦,真乖,哀家的大孙子。”

    自先帝驾崩以后,她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了。

    先前一直盼着有孙子,冷不丁蹦出来这么一个这么大的,能说会动,还乖巧可爱,比翊儿小时候还要更得她心一些,郑太后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许长安被皇帝拽着走出寿全宫。

    旁边宫人内监看在眼里,无不心中暗惊,但又有哪个敢出声?

    许长安踉踉跄跄行走,步伐迈得极大,才能勉强跟上。她心内焦急,急急忙忙说道:“皇上,你怎么罚我都可以。可文元他,从没离开过我……”

    这让她怎么放心?

    皇帝手上动作蓦的加重,他语气极冷:“那又怎样?难道真要让他一辈子都跟着一个满心算计的母亲有样学样?”

    在她看来,让太后暂时照看文元,就是对她的惩罚吗?

    许长安瞳孔微缩,鼻腔一阵发酸。是,她当年是算计了他,可文元还不到四岁,她作为母亲,又怎会教文元那些?

    她立刻小声解释:“可是我从来没有……”

    不等她说完,皇帝就强行打断她的话:“朕不想听你狡辩。许长安,你老实一点,文元只是由太后帮忙照看。朕不会阻止你们母子相见。”

    许长安胸中酸涩,她舍不得文元,但此刻皇帝态度坚决,根本就听不进她说的话。她也不由地害怕自己再说的多一点,惹得他不高兴,他真会做出不让他们母子相见的事情。

    她只能安慰自己,既已进得宫中,少不得就要为文元考虑。太后的看重,对他来说应该不是坏事,能得太后的庇护也好。待过些时日,皇帝火气消一些,再看看能不能另做打算。

    此时夜色沉沉,寒气甚重。她感觉自己心里的寒意要比这夜晚更重几分。

    身后之人安安静静,一声不吭。然而她越是这般乖顺,皇帝心里那股无名的怒火就越浓。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任他心中思绪翻涌,她竟半点反应都没有。

    好在终于到了到了皇帝所居的永华宫。

    皇帝这才松开了她的手腕。

    许长安垂眸,只见白皙如玉的皓腕上留下明显的淤青。她没有说话,只悄悄将袖子向下拉扯了一些,试图遮住痕迹。

    内殿烧有上等的银碳,暖意融融。

    皇帝伸手欲解下大氅,还未碰到,视线就忽的一转,瞥向一旁站立的女子。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蹙眉,沉声道:“过来,给朕的大氅脱掉。”

    许长安微讶,但还是依言走到他面前,抬手小心翼翼去解他颈下的系带。

    这并不是多复杂的活计,只是她先时被他扼着手腕,血液流通不畅,现下还手指冰凉。举着手行动之际,手指一哆嗦,无意间就碰到他的脖颈凸起处。

    她的手刚一碰触到他的喉结,皇帝眸色就立时一黯,身体一阵滚烫。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倏地攥住了她的手,一拉一拽,迫使她不得不向前一步仰视着他。他双眉紧蹙:“你做什么?这点小事都干不好吗?”

    他真恼恨自己,竟会因为她这么一个动作而情动。

    皇帝的怒意扑面而来,许长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弥漫的委屈。她睫羽轻颤,抿了抿唇,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有福的声音适时响起:“皇上,现下可要用膳?”

    今日折腾到现在,皇帝还水米未进。早朝之后立刻去苏家,后恢复记忆、知道当年真相,又匆匆去金药堂质问。他怒不可遏回宫,哪里吃得下?好半天才压下怒火亲自起草诏书,却得知她想假死逃走,当即马不停蹄地去把人给带回来。

    皇帝淡淡地拂了有福一眼,声音略缓和了一点:“传膳吧!”

    “是。”

    因为有这么一个小插曲在,皇帝松开对许长安的钳制,自己解下了大氅,随手扔给侍立一旁的小内侍。

    给皇帝准备的膳食岂会让他久等?他刚吩咐传膳,不多时就有内监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精致菜肴。

    全程安安静静,基本没有杂音。

    许长安觉得自己在这里极其多余,可偏生没有皇帝的吩咐,她又不知该如何自处。唯恐一不小心,就再次触怒皇帝。

    事到如今,她已清楚地认识到:他不是记忆中的承志,他是皇帝,是她得罪不起的人。他简单的一句话,就可以轻易地左右她的人生。

    而她已经狠狠惹怒他了。

    先前在湘城也好,在京城也罢,甚至是寥寥几次的进宫,她都不曾像现在这般惶恐无措。这种命运捏在旁人手中,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的一颗心始终半悬着。

    皇帝净了手,看了一眼许长安,只见她眼睑低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冷声吩咐:“过来,陪朕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