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作品:《禁城—达鲁非篇

    第五十五章女儿

    齐梓不会忘记,即便时间已经过于久远。她和白肆的第一个契约在那一刻刚刚开始,这也是她到死也无法逃离的噩梦的开端。

    她不明白这个奇怪的家伙为何会对她产生兴趣。但因为这男人出面帮她躲避黑市的寻仇,还为她和幼小的弟弟提供了安身之所,齐梓被迫答应去做他所安排的工作。虽然她可以拒绝,但若没有在成年之前赚取足够的报酬来赎回自由,她就必须遵循契约委身于这个可怕的男人,再也无法脱离中心区这片罪恶的泥沼。

    而就在这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的债务下,弟弟齐洛在她为他营造的平静生活中一天天长大了,并且如她所愿,齐洛成长得正直而清白,没有受到黑市的半点牵连。这成为了她坚持下去的最大慰藉。

    齐梓天真地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够赎回他们的人生,为了在约定的那天凑齐那几乎不可能达到的庞大赎金,她成为了黑市资深的工兵,再也不拒绝任何工作。当然,除了出卖自己的身体,因为她清晰地记得齐洛说过要一起去外层区生活,她想为弟弟的梦想保留自己的纯洁。

    但是她那粗糙而冰冷的双手,早就被血迹斑斑的罪恶玷污了。从还是个不通人事的孩子开始,第一次为了生存而杀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屈服于了那可怕的天赋。

    士兵工程中的女性并不多,她们的肉体就算如何强化也比不上经过同等改造后的男性,但她们无一例外都美丽而敏捷,是执行暗杀和间谍任务的绝佳武器。为了掩人耳目,她也如同夹层区的平常女子一样,做着洗衣劳动等极普通的工作,暗地里不定时地往返于中心区,就像是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连常年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没有察觉到她的一丝破绽。

    在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希望的十年里,齐梓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完成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她竟然在约定好的时间凑够了那笔天文数字,准备投进那个黑市大掮客深不见底的胃口里。但她却死也没有想到,那一天,在白肆那间昏暗杂乱的屋子里等待着她的东西。

    “欢迎,你来得正好。”男人第一次站着迎接了她,那张僵硬的面孔上甚至露出一丝愉悦的笑意,“有客人在等你。”

    这次见面,本来是要向白肆交付最后一笔赎金,然后结束契约,获得自由的日子。但刚刚踏进门口的她,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齐梓朝着那屋子中央的阴影处望去,那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男人。从被封死的窗户缝隙漏进来的一点光线勾勒着他的侧脸,醒目的鹰钩状鼻子配上深陷的眼窝,让这个男子的面孔十分刚硬。在他的面前,还放着一盘下到一半的黑白棋。

    那种恐惧的直觉又回来了,就像是十年前她第一次遇到白肆时候,像小老鼠遇到了匍匐在黑暗中窥伺的毒蛇一般,那毛骨悚然的恐惧。回荡在她脑海中的杂音已震耳欲聋了,可身体竟然僵硬得动弹不得。不知是被什么所驱使,她好不容易才挪动自己灌铅般沉重的腿,战战兢兢地朝他迈进了一步。

    然而下一秒,坐在沙发椅上的男人站了起来,稳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用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拥进了怀里,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终于找到你了,我可怜的女儿。”

    白肆还是第一次见到齐梓这个鬼样子。她没有哭也没有出声,只是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微低着头,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那是和见到他时完全不同级别的恐惧。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那张脸一定会让情绪的暗涌再次席卷而上,将她吞噬。

    “亲爱的,这取决于我想还是不想。”靠在椅背上的他悠然地叹了口气,“我得表扬你,你把行迹隐藏得很好,所以这确实费了一点功夫,但你要明白,中心区并没有脱离我们的监控。”

    “我已经快要忘记……过去的事了。”

    其实,这个男人的面目和他做过的事从来没有淡出过少女的脑海。齐梓攥紧拳头,硬着头皮问,“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

    “做父亲的难道不应该关心子女的下落吗?”他晃动了一下手里的空酒杯,站在旁边的白肆立刻殷勤地又斟上一点新的,“我可是一直惦记着走失的孩子啊。”

    “……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对方的假情假意说得不加掩饰,无疑触到了齐梓的痛处,别说是子女,这男人根本就没当她是个人。她很清楚,唯一会让这个魔鬼感兴趣的,唯有他们身上与生俱来的利用价值罢了。“小洛也是。不管你想要干什么,我是不会让他回来的,他已经逃离了这里,在你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好好活着。”

    “力所不能及?达鲁非派去贺泽的所有军队都是经由我手的哦。”他露出不祥的轻笑,“再说,他是不是好好活着可说不定,你有多久没和他联系了?”

    齐梓猛地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对方,“你说什么?他出什么事了?”

    “在最近的一次战斗中坠机了,并没有阵亡的消息,现在还在等进一步的确认。”他看着女子闪烁不定的目光,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可是由衷希望他还活着,不然的话,接下来的好戏可就要开天窗了。”

    “不……不准你打他的主意!”齐梓一下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你为什么要监视小洛?他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从来都没见过你!你身边可以代替他的人应有尽有,为什么非得盯上他?”

    “如果你们真的可以被代替,怕是也活不到现在了吧。我可是实用主义者。”男人不以为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上一辈牵扯到你们的事情我既往不咎,只是要让你们回归正轨,好好担负你们与生俱来的职责。你以为在生存资源这样匮乏的达鲁非,是凭什么让你们出生的?执行这个任务他是唯一的人选,他有任何人都没有的优势。总之,你先配合我们把他找回来。”

    “休想。”齐梓咬着嘴唇,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极端的恐惧在她心里激发了反抗,“你抓到我便认了,但你休想碰到小洛一根汗毛。”

    “非得要这样么?”男人的眼神有些变化,像看着一只不听话的家畜,“我十多年没有出过外层区,今天却亲自来到这个又脏又臭的狗窝里等你。是给了你可以这样拒绝我的胆子吗?”

    齐梓压抑住想要退后的冲动,在最开始遇到这个男人的瞬间,她就已经打消了任何侥幸心理。这源于男人曾在幼小的她眼前所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那就像一个滚烫的烙印打在她记忆里,时刻提醒着她对方的真实面目。

    这时,男人阴沉的面孔却突然露出了一抹笑意,“没关系,只要你在我手里,就不愁他不会乖乖听话。”

    这显然给了齐梓最致命的打击。意识到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后,她禁不住全身恶寒。漫长的十年光阴在她脑海里如同闪电般掠过。她是如何九死一生,带着还是婴儿的齐洛逃到中心区,又是靠着捡拾垃圾、偷窃甚至杀人来维持生计。在落入白肆的控制后,一边照顾着年幼的弟弟,一边为黑市卖命,孤独地维持着危险的平衡。这么多年的痛苦眼看着要换来正常的生活,却在离光明只有一步之遥的今天功亏一篑。当她想到从今以后,她对齐洛的爱将再也无法保护他,反而成为了囚禁他的最牢固监狱,会将他重新困入这个污秽的世界里,齐梓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

    她的颤抖戛然而止,内心升腾起一股压倒性的冲动,心跳跟着剧烈起来,手不自觉地伸进了罩衣里,摸到了别在大腿外侧的一把短刀,这是她在每次来往中心区的时候都会带的防身武器。

    这是最后的机会。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白肆只是个懒懒散散,运动神经瘫痪的画家而已,除他之外,屋子里现在只有这男人一个人,虽然他的势力大可敌国,但本质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类,他未免太小看面前这个身为“士兵”的女性了。

    杀掉他,现在就结束这一切!

    脑子里一出现这个念头,身体便闪电般地动了。她拔出刀子奔过去,几步就逼近他的面前,举起手便朝男人的脖子猛刺过去。

    但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胁下受到侧方一记猛烈的打击,肋骨发出一声巨大脆响,剧烈的痛楚刚窜到脑门,身体就腾了空,向旁边整个飞了出去,撞到墙壁上。

    在眼角的余光中,齐梓惊讶地发现攻击她的是一个穿着紧身黑衣的青年,他手臂上的肌肉就像钢铁般结实,击中她的速度和力道也像机器那样狠准。这个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一直躲在屋子里,自己却丝毫都没有察觉?

    内脏像是被断掉的肋骨刺伤了,喉咙里涌起血腥味,还没等她从地上爬起来,头发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扯住,上半身被整个提上去。她握刀的右手旋即被扭到了身后,对方就像拧螺丝一般,只轻轻一顺力,胳膊就转了一圈,手指剧烈痉挛,刀便应声落地。

    肩膀完全脱臼了,齐梓呻吟着,疼得双眼发黑,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就泄干净,瘫软了下去。

    在整个过程中,沙发椅上的男人都气定神闲地坐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你不会觉得像我这种身份的人,连保镖都不带一个就来中心区闲逛吧?”

    齐梓绝望地看向那个像仆人般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发言的白肆,想确定他所代表的黑市势力是否还能够庇护她。但可惜的是,这个识时务的掮客显然明白,他没有丁点资格和这个男人争夺猎物的所有权。

    “不要太粗暴了,阿尔法。她可是你的前辈。”男人招呼着那个强壮的青年,对方随即放开了手,任她摔到地上。

    “行了,我们带她回去吧。”他说着便要站起身。

    “等一下……”

    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能顶用的。齐梓的心里早就已经具备了这种觉悟,她咬着牙抬起头,看着男人那双高高在上的冷酷眼睛说:“你想要做什么就告诉我吧?让我来执行这个任务!我什么都会去做,一定会做到让你满意为止。求求你,不要去打扰小洛的生活,他一直以来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把他拖下水!你可怜可怜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吧!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