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

作品:《禁城—达鲁非篇

    第一百一十九章失而复得

    肩负重任的朵奇,第二天一大早,便揣着黑曜纹章前往镇子上了。

    她活到现在也没见过这么昂贵的宝石,因此不敢怠慢,全程牢牢地抓在手里,目不斜视地一路疾行,往镇子中心的集市里钻。

    市场占据了一大半街道,头顶临时搭建着遮阳的大棚子,下面的人群熙熙攘攘,难民和镇民混在一起讨价还价,在他们脚下五颜六色的破塑料摊子上,摆满了蔬菜水果、二手衣物、旧家具和破铜烂铁,肮脏枯瘦的野猫野狗流连其间,巴望着拣点垃圾吃。朵奇混在人群里走了一段路,很快注意到了几个看上去游手好闲,目光却精明地扫视着四周的家伙,于是尽量埋低头不和对方四目相接。她知道这些人是黑市的爪牙,他们在寻找可供剥削的对象。像朵奇这样的年轻女孩,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绝好的商品,即便她算不上貌美可人,可她的身体各个部位,都可以换算成不菲的金钱。

    朵奇的一头枣红色大波浪长发,就是在饿得受不了时给卖掉的。可是除了头发,她不准备出卖自己的任何东西了。

    冰凉的石头在她手里已经被捏得温热,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围着市场兜了一圈,却还没想好要怎么出手,她不停地观察着那些做买卖的人,试图从他们的长相、穿着和细微的表请间找到值得信任的线索,她一一排除了衣衫褴褛的妇女、面目顽劣的半大青年,佝偻着腰背的猥琐的老头、一脸凶相的魁梧男人,当她好不容易把目光锁定在一个还算体面的男人身上,终于下决心迈开脚步的时候,却又突然发现对方的手指是残缺不全的,而手臂上也留有可疑的伤痕,这暴力的象征足够引发朵奇无限的不安,让她战战兢兢地又缩了回去。

    正在她一边躲避着黑市秃鹫们的骚扰,一边左顾右盼,烦恼于寻找合适的买家的时候,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叫了她两声。

    朵奇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她,隔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脚步,她朝声音的来处仔细一看,发现是那个帮助过她的军人哥哥,正从容不迫地绕开人群,微笑着朝她这边走过来。

    雨石镇规模就那么大,他俩又都整天在街上游荡,期间难免又遇到过两三次,但都是互相打个招呼就匆匆过去了。

    “好巧,又遇见你了,来买吃的吗?”齐洛微微弯下腰问。他的脸庞干净,身上的迷彩服穿得利落整洁,领口仔细扣着,袖子则高高卷起,露出光滑结实的小臂,肩膀上背了一个简单的挎包,整个人打理得十分精神。

    朵奇腼腆地点了点头,不知不觉就换上了好颜色,看到对方温和的笑脸,原本烦躁的心情一下子也平服下来。朵奇对这个青年的印象好极了,都快赶上黑猫了,对方身上仿佛有种魔力,自然的就能够让人信任和依靠。

    “你也是来买东西?”她主动攀谈起来。

    齐洛扬了扬手里的一个浸了油渍的纸口袋,里面装满了面包,“待会我就要离开这个镇子了,来买点路上吃的干粮。”

    “你要走了?”朵奇有点惋惜,“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我得去下一个地方工作。”齐洛简单地回答,看姑娘失望的表情,他便又关心一句,“你还缺钱吗?”

    朵奇连忙摇了摇头,觉得对方是误会自己了,正想解释什么,背后冷不丁挤过来一个人,把她推得往前踉跄了一步,正好撞在了齐洛身上。

    齐洛忙顺手扶住她,朵奇站稳之后,便也没有退开,几乎紧贴着他,心跳加速了几拍,莫名地想给对方一个拥抱。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没问题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齐洛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耐心地继续询问。

    朵奇不由自主地抓着他的衣服,目光掠过他的身躯,看向后面乌烟瘴气的市场,视线不断撞上那些陌生的面孔和不怀好意的眼神,心里便突然有些忐忑起来,上次被欺负时留下的皮肉伤还在隐隐作痛,这些不要脸的臭男人连那么小的便宜都要占,不惜当街动粗。要是一旦把手里的宝贝曝了光,又怎么能保证它不被抢走呢?

    即便不是明抢,如果对方硬要压价买下,她一个小丫头又能找谁说理去?要是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搞砸,她怕是连回去见黑猫的脸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朵奇抬头看向齐洛的眼睛,楚楚可怜地说:“哥哥,其实我今天还想卖一件东西换点钱,但是我怕又被别人坑了,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为什么不?”齐洛摸了摸她有些刺手的小寸头,把一只手递给她拉着,“市场里人多,当心别走丢了。”

    直到那一刻,齐洛还不知道,他苦苦遍寻不着的爱人的线索,就一步之遥地藏在这个姑娘身上。

    十多分钟后,在集市旁边一道小巷子的角落里,朵奇当着他和几位靠谱的买主的面,将黑曜纹章从衣服的暗袋里拿出来,摊在掌心里呈现在阳光下,让每一个精美的细节都熠熠发光,清晰可辨。

    买主们在短暂的怔忪之后,同时发出了情不自禁的惊叹,当他们争先恐后地挤上来,想第一个去欣赏这块稀世之宝的时候,朵奇的手突然被身边的人一把拽住了。

    她莫名其妙地侧过头,看到了齐洛震惊得无以复加的表情。

    俊流的睡眠很浅,朵奇起床的时候他就跟着醒了,姑娘帮他又擦了遍药便匆匆离开。他喝了点桶子里积攒的河水,吃了点剩面包,便无事可做。

    好不容易等到麻古也起了床,他便有了个能说话的伴。麻古一边大嚼着面包,一边把背包里的枪械和军刺拿了出来,摆在面前一一上油保养,打发时间。

    原本他们以为朵奇怎么也得中午才能回来,却没想到没过多久,林子深处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灰蒙蒙的身影扑腾了出来,麻古眼睛一花,还没来得及出声,朵奇便掠过他,直奔到帐篷跟前,一猫腰就钻了进去。

    “黑猫!快,我问你!”朵奇迫不及待地抓着俊流,唾沫星子差点喷他一脸,“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齐洛的人?认不认识?”

    猛然间听到这个名字,俊流心里剧烈一震,彻底呆住,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朵奇急了,按住他的肩膀就摇,“你别不吭声!我跟你说,我在镇上遇见了这人,他居然认识你的吊坠,硬是不准我卖,还死活让我带他来找你,我怎么敢随便带人过来?就让他在原地候着,你说你认识这个人不?要是不认识,咱们赶紧跑!我看他像是军队的人,没准是来抓你的!”

    “齐洛?怎么可能……”俊流心跳如鼓,颤抖着声音问,“长……长什么样子?”

    “大概跟你差不多高,五官挺端正的,浅棕色头发,灰色眼睛……”朵奇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对了对了,他还给我看了脖子侧面的一道伤疤……”

    俊流的脑子一炸,没听她说完,就猛地就从地上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钻出了帐篷,“他在哪儿?!带我去!快带我去!!”

    俊流没想到,他跑出帐篷刚刚站直,一抬起头来,便看见正对面不远处,已光明正大地站了一个人。

    “俊流,你的头发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齐洛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他一直就在那儿一样,身姿挺拔,头脸干净,衣装齐整,和分开时遍体鳞伤的他判若两人,却又正是俊流想象中的模样。他嘴角带着一如往昔的微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俊流——就像他一直就注视着他一样,目光忠诚而坚定。阳光透过树梢的洒下的光斑晃动在他的额头和肩膀上,让他美好得像一个幻象。

    “哟,监察长?怎么回事,你没走成?”麻古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打招呼,倒是没有太过惊讶。

    齐洛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点了点头,目光掠过他,看着俊流身边目瞪口呆的朵奇说,“抱歉,我擅自跟踪了你,因为我太害怕你溜掉,也许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话音未落,俊流突然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冲过去狠狠撞进了他的怀里。

    饱含的一腔热血,此刻全然倾泻而出,悲愤和狂喜之情交织着涌上心头,逼得他头昏脑涨,几欲晕倒,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决堤的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被命运如此肆意地捉弄,俊流再也无法承受了,内心苦苦维持的防线终于崩溃。他浑身脱力,死死抱着齐洛的腰跪了下去,把脸埋进他的胸腹之间,闷声闷气地大哭起来,委屈得像个孩子。

    齐洛扶了他几下都没扶起来,索性席地而坐,抱着他安抚了很久,才渐渐让他平静下来。

    麻古本来还赖在一旁,想跟齐洛聊几句天,可越看他俩就越肉麻,实在受不了这卿卿我我的气氛,便拿了把军刺跑去附近的林子里瞎转悠,说打点猎物回来,晚上吃好的庆祝庆祝。

    而朵奇藏在帐篷里偷看,对黑猫又心疼又好奇,想要去过问一下,又觉得这二人世界已完全容不下第三者插足了。

    俊流哭得眼睛鼻子都拧在了一起,尽管没再流泪,肩膀还止不住一阵阵地抽搐。齐洛衣服的整个前襟几乎都被他哭湿了,湿哒哒地贴在胸膛上。他一下一下抚摸着俊流的头发,然后捧起他的脸,扯起袖子帮他轻轻擦干泪痕,结果擦着擦着就笑了起来,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乌泱泱的就像洪水泛滥,哭完了一身的力气,整个人都蔫得没了骨头,原本俊俏的脸也皴得通红,就像被霜打过似的,这模样过于可怜,反而有点滑稽。

    “笑什么笑?”俊流顿时觉得羞恼,一下子就隔开了他的手,“有什么好笑的!”

    “我见到你很高兴嘛,”齐洛哄着他说,“你才是,多大的男人了,还哭鼻子?”

    “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俊流撑起来,似怒非怒地瞪着他,“我现在能活着见到你,你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吗?在我病得要死的时候,想见你一面却又见不到,还想着马上能变成鬼去找你,反而有点期待呢。”

    “你这傻小子。”齐洛听得不是滋味,赶紧伸手把他又搂进了怀里,顺了顺他枯草般的头发,“是我不好,没能快些找到你。”

    俊流贪恋他的抚摸,暂且老实地偎在他身上,嘴里却不停歇,“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乖乖出境?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齐洛回忆起个中曲折,一时不知道从何解释,却突然想起来问:“彦凉呢?他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

    “他……”俊流叹了口气,“大概是死了。”

    “我们一路被敌军追杀,除了我和大鬼,其他人一个接一个都死了,我俩也是给逼到绝境,拼了命才逃出来的。”

    齐洛心里颇为震动,看俊流脸色苍白,也不忍再追问细节,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他没想到彦凉那么顽强的家伙,也会和所有无名战士一般,被死亡收割而去。他还来不及跟他算账,对方就悄然退出了这个世界,退出了争斗的舞台,把所有无果的恩怨,就此搁置在了身后。

    人都不在了,再计较什么都没有意义,齐洛心中一阵释然,决定把他干过的坏事给吞进肚子里去,也不用讲出来影响俊流的心情了。

    况且,看到俊流现在的处境,他反而庆幸自己是留下来了,如果没有彦凉从中作梗,他多半会顺顺利利地出境,恐怕这才会彻底断了他和俊流之间的缘分。

    “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他情不自禁地靠上去,与俊流额头相触,“有我在,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我从朵奇那里听说了,你是怎么想的,居然要把黑曜纹章卖掉?”齐洛认真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沉下声音说,“这可是你最重要的身份凭证,没了它,你以后怎么重振旗鼓?你不是还要回贺泽去吗?不是还要把政权夺回来吗?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俊流的目光闪烁不定,恍惚地看着他,仿佛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飘渺的梦境。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起,便把这些雄心壮志抛到脑后了,只是挣扎着活下去,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底气地回答,“我有什么办法?要通过难民的登记和审查,就必须找黑市帮忙,我们需要一大笔钱来和掮客做交易,这条路要是走不通,你说的这些都是空话。”

    “所以让你交给我啊。”齐洛自信满满地笑了笑,“你忘了?咱们可是认识丘堡黑市最厉害的一位掮客啊。”

    当麻古掏了一窝鸟蛋回来的时候,隔了老远便看见树下这两个家伙还抱在一起,亲密地嚼着耳根,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你们有完没完?”他没好气地抱怨道,“长在一起了还是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