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作品:《禁城—达鲁非篇

    第一百二十七章彼岸

    麻古扔了枪,立刻踩到齐洛的背上,扶住墙壁,冲俊流大吼一声:“上!”

    俊流早已在不远处就位,他咬紧牙关,助跑了几步后奋力一跃,踩着他们搭好的人梯上了高墙,脚狠命蹬了两下,便攀住了墙顶的边缘,手臂再一用力,就成功把自己给带了上去。

    他顾不得喘口气,立即转身趴了下来,伸出手去拉麻古。

    麻古跳起来拽住他,无奈右手腕用不上大力,动作就慢了一点。等他拼死拼活地爬上了墙顶,一颗子弹刚好打在他脚边,吓得他差点失去平衡又跌落回去。他稳住身体后,赶紧匍匐下来往远处一望,不禁一阵心惊胆战——一大队士兵正迅速包围过来,边跑边朝这里开枪。

    他们俩对着齐洛同时伸出手去,大声催促到:“快点!把手伸上来!”

    可齐洛扶着墙跪在地上,高高仰起头,只是拉动了抽搐的嘴角,冲他们笑了笑。

    “小洛!”眼看着他迟迟不动,俊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几近崩溃,“把手给我,求求你!把手给我!!齐洛!你敢!你敢打别的主意!!你要是不给我上来!我现在就跳下去!!!”

    看到俊流作势就要往下跳,齐洛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举起他血肉模糊的左手,去够俊流的手。

    他们的手不过差了不到两米的距离,克服这点高度,在日常的军事训练里简直易如反掌,可此刻却如此令人绝望,齐洛拼命跳了两下,无奈他的腿部肌肉紧缩,能保持站立就已经很吃力了,一点多的力气都使不上。

    麻古急中生智,一把扯过挂在破电网上的布绳,晃动着叫到:“抓住这个!抓住这个!”

    子弹接二连三地贴着他们的身体栽进墙上。等齐洛将绳子抓在手里,迅速在手臂上缠了好几圈后,俊流和麻古赶紧合力将他往上拉。

    两个人都是豁出命来拉的,因此力量很大,几下就把他拽上了墙顶。

    齐洛的两只手几乎废了,没办法攀住墙沿,俊流不得不将双臂穿进他的腋下,死死抱住他的肩膀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他往上提。

    俊流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一口气就把他抱了上来,在齐洛膝盖触地,瘫在他怀里的瞬间,俊流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悲喜交加地呜咽了起来。

    可当他扶住齐洛的肩膀,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突然察觉到对方身体,重重地震颤了一下。

    就在这震颤的瞬间,齐洛猛地抓住了俊流,用他那双焦炭般黑乎乎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俊流,神情僵硬得有些怪异。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俊流也呆呆地望着他,在气息交迭的距离内,两人的呼吸都戛然而止,他的耳边死寂无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去,无可挽回地看见齐洛的心脏位置,那里赫然开着一个大洞,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

    “俊流,其实我……”齐洛凝视着对方的脸,咧开嘴笑了起来,可他的嘴刚刚一张,满口的浓血就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染红了整个下巴,积聚到颈窝里。

    俊流的模样就像凝固的画像一样,有一种超脱此时此地的美,齐洛目不转睛地反复打量他,发现他的面目永远是那么新鲜,仿佛总能带他回到少年时代,两人重新认识了一遍,连带着回重温了所有美好的旧日时光,让人莫名激动。

    千言万语堵在剧痛的胸口,却再也挑不出最重要的一句。齐洛抓着仍然呆若木鸡的他,倾过上身凑在他耳边,带着轻松得近乎戏谑的语气说:

    “其实我一直很想上你。”

    话音刚落,他突然狠狠一用力,推了俊流一把,令他失去平衡,摔落向了高墙的外边。

    俊流在突如其来的失重中陡然惊醒,双手扑腾着抓了个空,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向后倒下去。爱人微笑着的脸在视线中远离,这一瞬间在俊流的脑海中被诡异地无限拉长,延伸到了过去和未来,把其他所有关于两人的回忆和憧憬全部覆盖了。

    原来他们所有的挣扎,不过就是眼睁睁看对方越来越远。

    坠落的过程长得没完没了,而这一视角似曾相识,让俊流在意识到任何痛苦之前,几乎陷入了深深的怀念中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片段,他和齐洛在皇家军校的后山制造的那场小闹剧,齐洛为了拿回姐姐的信,追着他爬上了一棵参天大树,而后俊流不慎从高处跌落,仰面摔了下去。

    感官清晰地重现着细节,而故事开始和结束时的画面,神奇地重合在了一起。

    只是当时年轻气盛的齐洛,毫不犹豫地紧随他跳了下来,而今天这个视死如归的男子,终于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尽头中。

    然而痛苦的巨锤必将紧随其后,将所有幻觉暴击得粉碎,俊流刚刚尖叫出声,后背便重重着地,摔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副骨头也像散了架。

    当他回过一口气来,再往高墙上望去,那里已经空荡荡的彻底不见了人影。

    麻古是紧跟着他后面跳下来的,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身边,他一看俊流完全扭曲的表情,心头不由得一紧,下意识扑了上去,伸手想把他按住。

    很久之后当俊流回忆起这天,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根本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的所做作为了。

    他清楚地听到脑子里有东西碎裂的巨响,名为上官俊流的这个存在于瞬间崩塌,不知是被什么怪物所占据,他持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角,拼命抓挠、打砸着那坚硬的混凝土表面,直到手指接连骨折,全部错位变形,使不上力了他便用头去撞,顷刻间就撞得满脸是血。

    麻古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拉不住他,还不幸被误伤了几拳。俊流失了心智,仿佛变成一头发狂的野兽,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只是一次次朝那墙上撞去,执意要粉身碎骨。

    麻古认识了俊流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怕了对方,本来拿定主意退避三舍,想等他气撒完了再说,可眼看着俊流越演越烈地自残,墙上已经涂满了血印子,实在瘆人。他看不下去,只好又提了口气冲上去,使了一记锁喉勒住对方的脖子,把他拖开了十几米远。

    俊流狂乱地和他扭打起来,麻古顺势把他揍翻在地上,跨坐上去,狠下心来掐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骂道:“吵死了!你消停一下行不行!别把人引过来了!”

    俊流双眼充血怒视着他,毫不客气地张嘴咬住他的虎口,一下子便把他咬出血来。麻古疼得钻心,却坚持着没有松手,就这么任他咬住。

    咬了一阵后,俊流松开口猛吸了口气,眼泪终于绝堤,滚滚而下。

    麻古感觉那泪水热得发烫,于是松开手,一把将他拉起来抱进怀里,用力勒住。

    在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后,俊流此时却又完全噤了声,埋在他怀里哭得无声无息,连大气都不出,他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了心窍,胸口滞重难当,只能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拼命抓扯麻古的臂膀,全身剧烈抽搐不止。

    麻古怕他就这么把自己憋死了,急忙又把他从怀里拖出来,抹去他口鼻处的血痂,狠拍了他后背几下,叫到:“出声!出声!!再不出声我就把你打出声!”

    不知憋了多久,俊流的整个脸都发紫了,胸口才猛然袭来一阵剧痛,热流顺着喉咙涌上,喷出来一大口黑血。

    他总算折腾完了全部的体力,手上的力道骤然小了下去,松开了麻古,瘫软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咳嗽,再也不哭不闹了,只是挂着半脸的泪痕半脸的血,木然地望着对方。

    麻古被他抓得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终于换来了一点清静。他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随手抓了把草,抹干净了俊流脸上一塌糊涂的血泪。

    他天生不是安慰人的料,所以一句好话都没有。作为过来人,麻古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越是独自无法承受的痛苦,越是只能靠自己慢慢熬过来。他熬了六七年,都搞不清楚是不是过来了,看俊流这神魂俱焚的架势,可能十年都算少的。

    “我们还是尽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鬼知道这算不算偷渡,会不会有人来抓。”

    他看俊流也多少缓过了劲儿,便拍拍屁股站起来,把形同废人的他拉起来背到了背上,迈开了步子。

    “这里离有人住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远,我们先想办法填饱肚子吧。心里过不去的时候就该多吃点,这世上,有什么比吃饱喝足,好好活下去重要?你看看我,还不明白?以后多跟我学学,少钻牛角尖……”

    他同情心泛滥,不停自言自语着,却始终没有听到俊流的回答,渐渐的还以为他是疯累了所以睡着了。可就在不经意之间,麻古发觉自己的腰间好像微微扯动了一下,他低下头一看,竟然发现武装带的一个皮扣被拉开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颈突然浇下来一泼滚热的湿意,黏腻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不断地往背上流。

    麻古全身窜起一阵恶寒,他吓得双手猛然一松,背上背着的人便滚落在了地上。

    俊流发出凄厉的嘶嚎打着滚,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军刀,刀身已经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里,鲜血顺着刀身两侧的血槽往外流,随着他的剧烈挣扎而四处飞溅。

    “你……”麻古在震惊中完全懵了,他浑身僵硬地退开一步,只脱口而出了一个字,便如鲠在喉,连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在仓惶中他有点手足无措,抬头张望了一番,却发现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帮助他面对眼前荒谬至极的事实。

    直到俊流失血过多最终停止了挣扎,蜷缩在地上不动了,只有一双眼睛还直直地盯着他,麻古才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召唤,慢慢走了上去,蹲到地上,口气微颤地问到:

    “这……就是你想要的?”

    俊流轻轻眨了下眼睛,一滴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将脸上的血污晕出了一线淡红色。

    麻古伸出手,抚过他血肉模糊的额头,轻轻地替他盖上了眼帘,顺手抹去了那滴眼泪。

    “罢了。”麻古沉默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救了你好几次,你不领情就算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一个人留下来的滋味不好受,你真想跟他去就去吧,我算是送你一程。”

    “不过,你不介意给我点辛苦费吧?你反正要死,也带不走什么,我是要再活半辈子的人,你干脆最后做件好事,让我不至于百忙一场吧?”

    说完,他见对方没反应,便径自伸出手,摸进俊流被血湿透了的背心里,掏出了他的黑曜纹章,稍微一用力便扯了下来。

    他朝上面吐了口唾沫,抓起一把野草抹干净了血迹,让宝石恢复了璀璨的光泽,接着麻利地在链子断掉的地方打了个结,便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然后他低下头,又看了一眼已经瞑目的俊流,清淡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微微晃动,显得仍有生气。

    麻古从不在乎他人的生死,可毕竟呆在俊流身边这么久,亲密得在一张床上睡过,还破天荒为他豁出过性命,到头来总归会有些失落。

    他垂下手又摸了摸他暖洋洋的头发,忍不住将发丝捋得整齐了一些。本来还想说几句超度的话,却发觉自己的确是个文盲,撺掇不出什么好辞,便只是默哀了一会儿。

    之后他站起来,慢慢往后退去。退出了一定距离,他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替我照顾好他。”

    齐洛在对麻古说完这句话后,便任由自己倒了下去。

    他重重地跌落回了达鲁非境内,与对方彻底隔绝在两个世界。终于不用再挣扎的感觉很好,他放松地躺在墙角的杂草丛里,听着自己越来越钝的心跳,望着天空中涌动的云层和明晃晃的太阳,嘴角还保持着那份微笑,热泪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湿了整个脸庞。

    选择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或许就是我最后的温柔了。

    弥留时分就像被拖长了般缓慢,他仿佛得到了一段很长的空闲,尽情想象着有俊流存在过的人生。想象着俊流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终于去到了一个自由的国度,那无以复加的心痛便舒缓了一些。

    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了几个士兵的脸,他们吵闹着俯视他,枪口就在他头顶上方晃动。

    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都让开了,阿尔法的脸出现在了他视线里,对方玻璃般无情的眼睛逆着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齐洛,观察着他的生命迹象,随后阿尔法举起了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两眼之间的位置。

    “提醒你一下,以后开枪要冲着头部。”他轻声说完,便利落扣动了扳机。

    在剧烈的震动后,齐洛的眼前顿时断电似的,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能够睁开眼睛时,发现眼前充满了模糊的色彩光团,摇曳不定就像在跳舞,它们闪烁着,旋转着,逐渐变慢,终于固定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散漫的光晕聚拢起来,越来越清晰,并且显现出了有型的轮廓。

    巨大的落地玻璃环绕四周,透过半遮的纱帘,隐约可见窗外的阿尔戈斯塔异彩斑斓的身躯。窗下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画具,刮刀、挤空的颜料、被涂抹混乱的帆布、来不及清洗的调色板,大大小小型号的画笔。在它们的簇拥之中,立着一个大号画架,画架正对着面前一个静静坐着的男人,他颓丧地垂着头,枯萎的长发散乱在耳畔。

    “你回来了?”白肆似乎发现了他的存在,抬起头望向他,神情毫不意外,“等你等得好苦啊。正好,我想把这幅画画完。”

    齐洛无言以对,视线缓缓转了个方向,他发现画中的布景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地——精美的沙发椅上,放着一个大天鹅绒靠枕,脚下铺着绣有暗花的宝石蓝地毯,旁边的木雕陶瓷面矮桌上装饰着旧银器、香槟酒和水灵灵的马蹄莲,而花束的后面矗立着另一个人。

    他再抬眼一看,姐姐齐梓正穿着一袭水色长裙,静静地站在椅子后面,满带笑容,她看到了齐洛之后,也欣喜地张开了双臂。

    齐洛心跳加速,不禁迈开步子,迫不及待想要上前投入她的怀抱,可他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某种直觉令他驻足在了半道。

    他回过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身后。身后大开着一扇门,而门外是深邃的黑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怎么了?”有人问他,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齐洛着魔般地注视着那深暗的彼岸,轻声说:“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齐梓不知何时翩然而至,手臂温柔地环上了他的肩膀,阻止他进一步靠近那个深渊。她紧紧牵起了弟弟的手,将他一步步带到了沙发椅前面。

    齐洛迟疑着,最终走入那套漂亮的布景中,端正地坐了下来。就在这时,他听见站在身后的姐姐开口了:

    “白肆,你知道,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吗?”

    白肆拿起了画笔,向这边投来目光,淡淡回答到:“人类的爱和恨。”

    “是的,只有这两种意志,能够超越死亡。”齐梓说着俯下身,冰凉的手臂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一动不动的齐洛。

    然后她侧过脸,凑近齐洛的耳边轻轻地低语到:“我们的爱已被掠夺殆尽,再也不能成为他活下去的支柱了,那么,就让仇恨来接管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