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妻姜芙 第102节

作品:《宦妻姜芙

    马上的崔枕安一字一句皆听得清楚。

    在场之人无一不震惊,甚至不敢相信。

    那短短时间便夺下几座城池的崔初白,竟会死于北境王妃的手下。

    崔枕安生性多疑,更是不敢相信。

    方柳下了马,大步前去,大着胆子拎起地上盒中那颗人头,为了好辨认,季玉禾命人将崔初白脸上的血色皆拭去,方柳只肖一眼便认出,是他错不了,方柳又惊又喜,猛扭过头朝崔枕安高喊:“太子殿下,是反贼崔初白没错!”

    在外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听方柳这般说,他也一时不敢过于欢喜,仍旧存着一丝疑虑道:“呈上来。”

    他就是要亲眼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崔初白。

    直到他亲眼见了那颗被快刀斩下的人头,才终于肯相信,那真的是崔初白,不过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方柳将那枚兵符自季玉禾的掌中接过,再次呈到崔枕安面前。

    这东西亦是当初晖帝亲赐于崔初白的,不会错。

    只是,他仍不懂季玉禾的意图。

    见时机成熟,季玉禾终于仰脸道:“反贼崔初白大逆不道,人人得以诛之,季玉禾虽嫁与他为妻,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更不愿让家族蒙羞,因而斩下乱臣手级,望太子殿下赎妾身鲁莽!”

    “妾身所求,不过安稳!”

    这也是实话,若非崔初白不顾黑白辱她,还要杀了她和她的孩子,她还一时下不了这决心。

    长痛还是短痛,她分得清。

    与其把命放在旁人手里,倒不如来个主动。

    “好,不愧是季氏女!季大人为我朝忠心不古,季玉禾亦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不愧是忠良之后,”崔枕安此刻脸上神情仍旧镇定,目光却似着了火焰一般热烈,“传令下去,北境王妃季玉禾诛逆有功,传书回京,理当重赏!”

    令出,尘埃落定。

    原本季玉禾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无力坐于黄沙地之上,目朝东方,此刻朝阳正刺目,却好似照干了她身上所有的血污。

    朝廷几乎兵不血刃便平反了此次战乱,无疑是近年来最好的消息。

    兵符在手,北境军皆重归朝廷之手,毕竟此势之下没人再敢当出头鸟,剩下的那些乌合之众亦草败收场。

    季玉禾被人送回京中,与家人团聚。

    她亦是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季家的处境,崔初白造反,连累的自也是季家之名,这回,季氏非但无罪,且还有功。

    天下太平,北境落败一事让百姓心安。

    因为没有任何事比国泰民安还要重要。

    大事一平,原本苦苦支撑着的崔枕安终于再次倒下。

    不过这次不是因为伤病,而是因为他大病才愈,当真吃不消。

    以往每次闭眼之后,姜芙都会离他而去,而这次再睁眼时,姜芙仍旧好端端的陪在他的榻前。

    与先前每一次的心境皆不同。

    这一回他什么负担都不存在了。

    手上一阵温热传来,原是在他睡着时,姜芙正拿着温帕子给他擦手。

    这种感觉仿若隔世,一下子将他带回几年前,他身上伤病难起,姜芙日夜照料在他身边。

    只是彼时他根本看不懂那女子没来由的深情。

    “现如今身子倒真是差到极至,见乎见风便倒。”姜芙半是揶揄,半是调侃。

    他不怒反笑,“姜芙......你先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什么?”她明知故问。

    “我欠你东西......”

    “你欠我的多了,你指的是哪件?”

    “欠什么,还什么。”

    将帕子朝水盆里一丢,溅起水花,“随你便吧。”

    而后起身,出了门去,崔枕安知道,她这便是答应了。

    第一次,他笑的合不拢嘴。

    ......

    是夜,黎阳安宁,城中百姓燃灯庆祝,比过年还要热闹,城中百姓几乎人人奔到街上,互道欢喜平安。

    黎阳城内张灯结彩,站于高阁之处朝下看,似有星辰落凡尘,又似游动错节蜿蜒。

    姜芙喜欢这样的热闹,更喜欢站于安静处欢看这太平盛世。

    崔枕安以命护百姓平安,在黎阳城内外传为一段佳话。

    高阁名为摘星,是立于黎阳城中为了观测火情所建,今日姜芙朝闻会明讨了一道特令,得以登高处观城中夜景。

    高处风大,夏初夜里还有些凉,可姜芙全然不在意。

    身后木阶传来声响,姜芙知道有人来了,可这步调听着熟悉,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直到那人的身影停在身侧,姜芙才将目光飘过去。

    随之肩上一沉,丁香色的披风搭在身上,姜芙看到那人修长的指节。

    “到处都找不到你,从闻会明那里才知道,你跑到这来了,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上街?”

    他的肩与姜芙的碰到一起,两个人的影子也随之贴到了一处。

    轻扯了扯身上的披风,随之手搭在前方粗木栏杆之上,“所有人都在称颂这位太子殿下仁义爱民,可笑的是,他们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坏。”

    现如今姜芙时常便喜欢揶揄他两句,似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她乐在其中。

    这些都不错,崔枕安承认。

    从前他有愧,无论承受什么都是应该。他无言以对。

    骂也好,打也好,只要她愿意理他,就是好意头。

    “还好,我活下来了,”他意有所指,总是试图提起前些日子生死之间的话头,“明日我就要率军回京了,你.......会同我回去吗?”

    问到这个问题,他十分忐忑。怕她说不,如果她真的不愿回去,也不会勉强,也可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勉强她任何事。

    “当然不会。”姜芙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崔枕安,你可别忘了,你的太子妃,我可从来不稀罕。”

    虽早就料想到了会是这个答案,崔枕安心里仍是一颤,有些委屈,也有些失意。

    他抿了唇角未说话,随之大着胆子迈步朝后,而后姜芙觉着背上一沉,是那人拥了过来。

    他的下巴正好杵在她的肩窝之上。

    “我知道,你不稀罕。”他长臂收紧,声线低沉,似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落,“你说怎样就怎样,我不会再骗你,也不会再逼你。你少年时是为了我崔枕安而活,只是那时我不知道。”

    “我崔枕安对天发誓,我的后半生都只为你姜芙而活,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不会有旁的女人,我活一天,这世上无人敢欺你,你想要的生活,尽管去寻。”

    “哪怕......”他想说的是,哪怕他去找钟元。

    可这话他再也讲不下去了,他终还是舍不得的。

    “不敢奢求你再给我机会,但只要这样也好,这样一辈子也好。”曾经有一个这么好的女人爱他,疼他,在意他,已是偏得。

    他知足了。

    “吾夫枕安,初唤我名,‘姜芙’。”当年她记在叶子上的话,崔枕安记得清楚,每一片经她手所写下的,他都清楚。

    微闭双目,在她耳畔轻轻一吻,泛红的眼尾隐于黑夜之中,无人发现,“对不起.......”

    这一句道歉,似仅用气声,却已道尽了全部。

    这一瞬,那三个字击于心灵,那叶子上的话,她早就忘了,早就不敢记了,再一提起,好像又将年少的自己拎在眼前。

    环住她的手臂微松,那人后退一步。

    姜芙知道他没有离开,就在身后。

    仰头看着漫天的繁星,姜芙突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缓缓才道:“我想去到处走走,做一个游医,能救更多的人。”

    自打不必再寄人篱下,姜芙便爱上了这样的日子。

    “好。”身后那人只当这是道别,没有半句废话。

    既选择了好好爱她,自会任事都宠着她,让着她,给她最强大的后盾。

    他也想学着她当年的样子,默然思念,是苦或也是甜。

    .......

    城中热闹近乎直到天亮,崔枕安今日离京,她是清楚的。

    大军得胜归京,所有人都乐得欢喜。

    闻会明带着守城官兵相送,姜芙却未露面。

    她带了些银钱,仍旧习惯性的带了两个金镯子在身上,还有一件随身所带的药箱,一些行李,便是她全部的家当。

    而今小锦和玉书已经可以撑起一间医馆,姜芙是时候放手,打算出去走走。

    这个决定很突然,却也是暗谋许久。

    李娘子自是不理解,嚷嚷着不让她走,可闻会明却一言不发,只是取了两张银票出来塞到她手上。

    “在外面,也要吃好住好,为了救人,什么都不顾了。”闻会明才送了军队出城,着一身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

    唰得一下,姜芙的眼泪便下来了,她握着银票,扑到闻会明的怀中,终是忍不住唤了一声:“爹.....”

    “好孩子。”闻会明知道她的脾气,轻轻拍着她的背道,“爹知道,你这是出去救人,也是救自己。从前的不快都过去了,往后咱们的日子永远是坦途,等你在外游走够了就回来,爹在家等着你。”

    “谢谢爹.....”姜芙庆幸,老天不算薄情,还留给了他一个亲人,闻会明会永远给她留一盏回家的灯,她就当作是个游子,家中永远有人惦念她。

    亲自将姜芙送出门去,在踏出门的那一刻,姜芙觉着自己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不是娇弱不能自理,凡事都只能靠着旁人,想要的东西不敢伸手的弱女子,她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

    踏出的每一步都似能生出花来。

    从长街头走到尾,所见之景,与儿时记忆中的一样,她爱这样的安宁,爱这样的自由。

    一路出城,姜芙四顾望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凭着感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