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林慎似是醒悟到什么,声音突然一顿。

    李明夷从善如流替他说下去:“砒霜、面、海螵蛸各一钱,炙烤后入药。按你说的,水银、砒霜既可害人,又能救病,那算是药还是毒呢?”

    这个问题一出口,整个屋子顿时鸦雀无声。

    林慎不由凝重了目光——这人口口声声否定谢助教,张口便是另一番理论,却对各类药方信手拈来,究竟是何方神圣?

    “凡药云有毒及大毒者,皆能变乱,于人为害,亦能杀人。”1

    只听一派死水似的安静之后,忽然传来一道沉肃的声音。站在门口的学生闻言,立刻主动分作左右,让出道来。

    来人自学生中间大步流星走过,面容不过四十上下,一身玄青色长袍掩不住的瘦骨孑然。他虽神色疾厉,然而看向李明夷眼神之中,却有奕奕的赏识。

    “巢公所言,便是告诉医者,世上无药不毒,无毒不药。擅以此道的,便是医;疏于此道的,也可杀人。婴城……”

    他转眸看向一侧的谢望,眼神中含了一抹不言的训诫:“你这次当真是输了一城啊。”

    谢望微微弓身,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只道:“博士所言极是,是弟子无知。”

    听到他对对方的称呼,站在李明夷身边的卢小妹不由瞪大了眼。

    博士?

    那可是官医署中最学识渊博、资历深厚的人啊!

    他老人家竟然也亲自来了。

    博士只是颔首,未再深究,反看向李明夷,似乎很有兴趣:“阁下技高于我爱徒,此番承蒙赐教。不过老夫还想请问一句,阁下究竟师从何人?”

    方才他在门外,李明夷那一番对雷公藤治病的解释,也听了个大概。

    不得不承认,即便博览医书,他也从未听过这样的论点。

    李明夷虽不认识对面这人,但是从众人的反应来看,也能猜出他应该是院长之类的人物。而对方却将姿态摆得如此谦逊,显然并没有交恶的意思。

    但师从么……

    “帕拉塞尔苏斯。”他说出一个谁也没听过的名字。

    “老夫倒未拜闻过尊师大名,想必是世外高士。”面前这位博士倒也坦诚,“之前听婴城提起此过你,你这样的本事留在养病坊中,实在屈才了。”

    帕拉塞尔苏斯,十六世纪医药化学.运动之父。早了大几百年的唐朝人民当然是没有听过了。

    “您的意思是……”听到此处的谢望,才抬起头来,没有情绪的目光自李明夷脸上掠过。

    博士欣然颔首:“李郎君,你可愿留在这里从医?有同道之人互相切磋,才可彼此增长,总胜过养病坊里埋没学识。”

    话说到这里份上,不可谓不诚恳。

    卢小妹吞了口唾沫,瞪圆的眼睛愣愣转向身旁坐起的李明夷。

    她知道阿叔有本事,但不知道他这么厉害啊!

    要知道,官医署选拔生徒都是要经过科考的,每年能进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只要考了进去,便能跟着一州中医术最高超的博士、助教从业学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何况这样能被博士直接破格看中的,十年也未必能出一个!

    “喂。”她用脚跟悄悄地踢了踢床榻,小声地喊了声阿叔,“你要发达了。”

    周围诸人,亦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进学邸,习中医,成为官医,受万民尊重,这位博士抛出的的确是块诱人的大饼。

    听起来,也很像他过去的人生。

    李明夷抬起眼,迎向对方和善的目光,不卑不亢地摇了摇头:“多谢前辈,但我和诸位不是同道之人。”

    “哦?”博士的脸色,不因李明夷直白的拒绝而触怒。他看着对方平静的眸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直接反驳李明夷的话,半晌,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在养病坊中行医,既算不上求财,也非求学,难道你什么也不想要?”

    “当然要。”这次,李明夷回答得很快。

    他抬手指向对方身后的谢望,在对方快速投来的目光中,微微而笑。

    “我要他的帽子。”

    第12章 不是五行,而是解剖

    “是吗?”博士洞彻的目光在两个针锋相对的年轻人脸上来回,似乎察觉到其中的微妙气场,徐徐露出笑容,“婴城,这顶幞头,老夫记得还是你升任助教那年王公亲手所赠,你素来爱重,从不离身。如今这位郎君替你治好了养病坊中的病人,你可愿割爱?”

    这话说得很微妙。

    表面上是在问谢望愿不愿意,实则却给他留足了颜面,并没有点明赌约的事情。

    当日在养病坊中立下赌约的时候,官医署中实则只有谢望本人在场,虽然他已经认了输,但具体的赌注,其余诸人并不清楚。

    就算他非要偷换这个概念,官医署的胳膊肘也不可能往外拐。

    且这话很明显,也是说给李明夷听的。

    年轻人,气性大,难免有争锋的时候。捋捋毛,顺顺气,给个台阶,很多事情也就化敌为友了。

    博士含笑看着二人,眼神甚是和蔼。

    半晌,却没听见有人接话。

    谢望仍是未执一词,仿佛没听出博士的言外之意,以双手将头上的乌纱幞头揭下,径直伸长手臂,将之捧至李明夷的面前。

    “愿赌服输。”

    所有人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不约而同望向榻上的李明夷,无声地催促这人开口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