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初冬,寒雾沉沉,砖墙湿气未退,旧巷深处传来阵阵鞭炮声,与沉府的静寂形成鲜明对比。

    沉宅大门紧闭,院中梧桐叶尽,几根枯枝斜斜撑着冷灰的天色,空气中只有药味与潮湿发霉的木香。

    沉昭寧立于廊下,披着一袭浅墨斗篷,额前鬓发微乱,被风拂得轻颤。她指节紧握,眼神却冷静如水,凝视着前方内室里那张老榻。

    父亲沉允恆已病卧多日,半边身瘫,口齿不清,偶尔睁眼也只是望着她,喉中低喃不明。

    「小姐,罗家来人了……说是谈亲事的日子。」万婶走近,语气小心翼翼,望着她的脸色又低下头去。

    昭寧未言,只轻轻垂睫。

    三月之前,沉家尚是南城首屈一指的贸易世家,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假帐案与大笔资金亏空,引来地方巡检与衙门入府查封。合作商抽手,声名一落千丈,沉家顿时风雨飘摇。

    她心知其中必有内情,却苦无证据。如今父亲卧床,母亲日夜守榻,家中上下人人自危。罗家主动提亲,是唯一留给沉府的退路。

    那夜,沉昭璃曾轻声入房,笑意浅浅地说:「姊姊若肯嫁入罗家,便能保沉家不坠。」

    她那笑看似温顺,却总让人想起一朵开在雾里的梨花香,却寒。

    昭寧未回应,只将帐幔拉下来。

    如今,罗仲言的聘礼已备,良辰将近,沉家上下皆等她点头。

    她微仰头,望向簷外低云,脑中忽然浮现一段早已模糊的旧景。

    那是十二年前,佛寺诵经声悠悠,她偷偷溜出后殿,只为嚐一口平日被叮嘱不能多吃的甜羹。石阶外的莲子羹摊前,她正端着碗,小口吹凉,忽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蹲在墙根,脸上灰濛濛的,衣袖破了,手里什么都没有。

    他眼神茫然,像是走了许久,也像是刚哭过。昭寧犹豫了一瞬,终还是走上前,把手中那碗热腾腾的甜羹递了过去。

    「你吃吧……我才刚动过一口,还是热的。」

    男孩一愣,慢慢接过碗,一言不发地喝了起来。她看着他低头吃得很慢,小小的手指握得很用力,像怕这碗羹被抢走。

    直到他吃完最后一粒莲子,才抬头看她一眼,那双眼睛红红的,却莫名地亮,好像有什么从那瞬间活过来了。

    她不记得他说过话,也未问他名,只记得那一眼,如寒冬微雪里透出的一线火;极冷,也极暖。

    她回神时,身侧万婶已轻轻唤了她一声:「小姐?」

    昭寧收回思绪,走进父亲卧室。榻边灯光昏黄,沉允恆一动不动,彷彿只是静静沉睡。

    沉允恆眼神涣散,却在她靠近时微微一动。

    她跪下,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女儿……应允了。」

    额头贴地,她语调平静:「为了沉家,为了您……我嫁。」

    窗外寒风忽至,纸窗震颤。

    而此刻,在沉宅偏院的一隅,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将一封红帖封信递给万婶:「这是罗府今早新送来的礼单,还请查核无误。」

    万婶接过,低声道了句:「这礼数……倒比前些日子更周全些。」

    她未察觉,那信封背后所盖的红印,并非罗家原章,而是…傅。

    **

    当夜,傅宅书房。

    烛火摇曳间,傅怀瑾闵上册页,指尖稍稍停顿。他望着案上那幅素描画像:少女容顏淡然,眉眼清润,眼神沉静,像极了他记忆里那位佛寺外递碗的女孩。

    他执起画像,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十二年,他一步步从寒门庶子熬成傅家掌权者,只为今日能替她挡风遮雨;哪怕她尚不知,他早已为她抵挡过多少暗箭。

    他看向案边那份红帖副本,罗府的喜帖样式,署名早已换过,盖了傅家的印。

    他低声说:「昭寧,你只能是我的。从十二年前起,就只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