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重生) 第25节

作品:《从萤(重生)

    “他真敢……他竟敢!”

    待强压下这阵急怒,平息了眼前的眩晕,他又问了一遍:“真的说要打他一顿,才肯解气?”

    眼线点头:“那位姜娘子歪缠着说了三回,想必是真心的。”

    晋王无言思虑半晌,长长叹息一声,拾起一旁的玉杖,缓步走出居室,一边唤人套马车,一边又点了几个身手灵活的侍卫。

    “去宣季氏来见孤。”

    三更时分,灯火俱灭,长街短衢里,唯有满地清霜折射着泠泠的月光。

    一只夜鸮忽然飞起,落下一弧凄长的叫声。

    季裁冰缩在暗巷杂物后面,冻得手脚发麻,却不敢呵气跺脚,生怕惹出一点动静。

    半晌,她抬眼看了看端坐一旁,正阖目养神的晋王殿下。

    我的天女娘娘啊,季裁冰心里一迭声地叫苦,我确是想削那谢三一顿给好妹妹出气,可我没想着招惹皇室的人啊。

    尤其是这位……不愧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心思诡谲得简直恐怖。

    风马牛不相及,突然召见她,说要帮她收拾谢三一顿。

    “孤将人拦住,你带人去打。”晋王冷面无情地吩咐她:“记住了,下手可以狠,但不许打脸。”

    ……

    远远地,有马蹄声渐行渐近。

    谢玄览夜巡从不带护卫,今日饮了堪有一坛烧刀子烈酒,更想独自出来散散酒气。

    他信马前行,脑海中反复回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她那分明失了冷静、却仍强装坦然的模样,明眸里蓄着泪,却好似燃起火,漫天遍地烧灼,使他每每回想起,心都好似在沸水里滚过一圈。

    她说心悦他……很久之前,就心悦他。

    她那样冷淡、清高,凡事以趋利避害为要的姑娘,原来也会动心吗……

    酒意又涌上来,熏得人飘飘乎如凌空御风,马蹄仿佛踩在棉花里。

    走到街口时,忽然,谢玄览猛地勒住缰绳。

    醉意朦胧的眉眼忽然抬起,乌羽长睫下,凤目里闪过一线冷光。

    仿佛利刃斩落雾缦、电光劈开薄云,他握住了腰间长刀,语调虽仍散漫,但整个人的气场陡然变得凌厉。

    “何方宵小,赶年关来了?”

    “嗖——”

    羽箭破空飞来,被谢玄览挥刀背斩断,他借此确认了控弦者的方位,踩着马背凌空跃起,长刀在半空出鞘,浓夜里,紫电青光瞬息劈落——

    “呛啷!”

    对方好似早就算准了他出手的角度和时机,先一步后撤避开,举盾挡下剑锋余威。

    尖利竹哨声响起,两侧窜出六个黑衣人,呈四门兜底的阵势将他围住,也举起了手里的长剑。

    谢玄览与他们交手,转瞬即是十数招,心里渐渐生出古怪。

    无论力道、速度、人数,这些人本不足以与他匹敌,可是他们应对自己的招式,却仿佛已事前算准摸透。

    是身边人吗?

    谢玄览伺机挑开黑衣人的罩面,面孔陌生,绝非奉宸卫中僚属。

    他改变了招式和速度,黑衣人顿时失了方寸,被他一刀砍乱了阵法。

    正此时,竹哨声又响起,黑衣人也变了攻击阵法,又转成了与他相克的招式。

    原来这古怪的竹哨声才是真的高人。

    谢玄览冷笑一声,虚晃手中刀后滑膝脱身,朝黑衣人踹了一脚借力,往晋王所处的暗巷奔来。

    季裁冰见此吓得慌不择路,转头去看晋王,晋王却向她抛来一样东西。

    季裁冰接住,发现是一枚竹哨。

    “哎这——”

    这是栽赃!

    晋王乘坐的轮车迅速退隐,暗巷里只剩手握竹哨的季裁冰,眼见着谢玄览的长刀就要朝她劈来,季裁冰“嗷”地一声捂住了脑袋。

    “锵锵锵锵——砰——”

    细刀清越,枪戟闷沉,一阵刀兵乱响后,平了声息。

    季裁冰试探着睁开眼,见谢三公子被埋伏此处的数名高手怼在了墙上,墙面绽开裂痕,可见力道之深,每一处兵器都精巧地卡住他的要害,使他不能动弹。

    借着泠泠月色,季裁冰看清了谢三的脸色,苍白、震惊,以及落败下风后的难堪。

    燕支刀落在他的脚边,黯然不复威光。

    谢玄览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有人将他的一招一式、出击的时间,乃至变招的思路都算无遗漏。

    纵然为师、为父,为日夜追随的扈从,也不可能将他揣摩得如此透彻。

    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这般了解他?

    谢玄览瞥向手捧竹哨、战战兢兢的季裁冰。

    不是她。

    他眯起双眼,意图往她身后黢黑的巷子里探看,一副布罩从天而降套住他的头,紧接着他的手脚也被束缚起来,丢在地上。

    朱雀委尘,不过也是只待宰的公鸡。

    季裁冰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抄起臂粗的棍子,抡圆了往谢玄览身上打。

    边打边骂:“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充什么大脸!”

    “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这没教养、没品味的东西!”

    “敢欺负我妹妹,今天就要打得你爹娘不认!”

    “……”

    谢玄览衣衫单薄,棍子货真价实地打在身上,发出声声闷响。

    但他安静地蜷着,没有任何的挣扎与反应,内心甚至对此十分郁闷。

    ——难道费尽筹谋、大张旗鼓绑他来,只是为了给他挠一

    通痒?

    疼倒是不疼,还不如跑马场上摔一跤,然而侮辱意味极强。

    他什么时候轻薄过清白人家的姑娘,还讽刺人家是妄攀高枝的家雀?

    他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

    不过抡了十几下,季裁冰累得直喘,终于她将棍子一扔,长舒了一口恶气。

    临走前还不忘训诫谢玄览:“从此你要守身清正,莫污了这张世家公子的皮!”

    从萤在鹿皮小鼓的清脆响声中醒来。

    天光已然大亮,她撩开青帐,见阿禾正和季裁冰坐在一处窃窃低语。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狠狠揍了坏人,揍得他满地打滚求饶,说姑奶奶饶命啊,我再也不敢张狂了。”

    阿禾听到开心处,激动地摇响鹿皮小鼓。

    从萤扶住昏沉的脑袋,回想起昨日酒后的种种。

    虽然她酒后会胡言乱语、颠黑倒白,幸而记性尚好,回想起在季裁冰面前无赖的情态、大放的厥辞,羞愤难堪地捂住了脸。

    季裁冰含笑的声音从指缝外传来:“好妹妹,你醒酒啦?”

    阿禾跑过来给她看鹿皮小鼓:“裁冰姐姐昨夜打坏人,缴获了小鼓!”

    从萤有些茫然:“打坏人?”

    鹿皮小鼓是她托季裁冰从关外货里挑来的,可打坏人是怎么回事?

    她一时没敢往季裁冰真的把谢玄览揍了一顿这方面想。

    季裁冰却得意洋洋地踱过来,将一枚玄玉蝉抛给她。

    “这是……?”

    “谢玄览刀柄上的玉饰。”

    季裁冰欣赏着从萤从茫然到震惊的神色,扬眉道:“我将他揍得满地乱滚,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怎么样,我威风否?”

    从萤怀疑自己还没醒酒。

    捏着玉蝉,声音颤颤难以置信:“你打得过……谢三公子?”

    季裁冰眼神飘了飘:“这个么,山人自有妙计。”

    晋王与她约法,只要她不将晋王的参与告诉任何人,晋王就能担保谢三公子不会报复她。

    季裁冰当然愿意做这笔生意。

    从萤握着玄玉蝉,整整一天都在消化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欲登谢氏门赔礼道歉,又恐陷季裁冰于不义;欲装作无事发生……想起昨天酒后的胡言乱语,从萤悔得想把舌头缝起来。

    看来是没有两全的法子了。

    过了数日,从萤前往玄都观。

    她此行,一是为了将抄好的《前汉秘简》送与倚云师姐赏阅,二是为了给谢三公子祈福——算是她因酒后失言,能为他做的一点聊胜于无的补偿。

    她与倚云师姐再度来到玄都观后,此时临山亭外的乌桕树叶子已经落尽了。

    北风里,素枝朝天,拢成一张网,枝丫上的木诗牌相互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