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后即焚 第33节

作品:《爱后即焚

    梁宵严把他抱到怀里给他喂水。

    水是温的,他嫌不够凉,刚进嘴就用舌头往外抵杯沿。

    梁宵严掐一把他没剩多少肉的脸蛋:“我再看你抵一下,就让你伸一天舌头。”

    “……”

    即便烧成这样游弋也知道什么话能不听,什么话必须听,委屈巴巴地大口咽了下去。

    吞咽不及的顺着嘴角滑下来,被梁宵严抬手抹去。

    抹完那只手也没有离开,随意又自然地搁在他脖子上,拇指刮蹭着他软绵绵的下巴肉。

    就像他们离婚前那样,就像过去二十年的很多个清晨那样。

    游弋被这么个小动作搞得心脏狠狠一抽。

    他仰头看哥哥,梁宵严垂眼看他。

    窗外碧空如洗,红枫似火。

    仿佛一切都好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

    梁宵严用干毛巾擦拭他湿漉漉的头发。

    游弋开口都是颤的:“不敢说,怕是在做梦。”

    一张口就惊醒。

    “不是做梦,想说什么就说,今天我会好好听你说话。”

    “真的?”

    他温柔得让游弋觉得自己在咬下毒苹果。

    斟酌良久,小心翼翼道:“我昨天去院子里看过了。”

    只这一句,梁宵严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目光凝滞几秒后转向窗外。

    游弋跟着他的视线一起看过去。

    昨天哥哥问他:你真的珍惜过什么吗?

    游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他珍惜的东西全都没了。

    他是个极度恋旧的人,让他割舍掉什么是很难的。

    比如窗外那棵红枫,比如红枫下的小木牌,比如木牌下的坟墓。

    红枫是他们刚搬到乾江别院的那一年,哥哥从老家院里移栽过来的。

    为什么要费劲巴力地去挪一棵树呢?

    因为那棵树上记录着他的成长。

    他每过一个生日,哥哥都让他贴着树站好,用白色颜料齐头在树上画一道杠。

    他长大了,树也成斑马了。

    树下的墓里埋的也不是活物,而是一条被子。

    他小时候盖的,按现在的说法应该叫阿贝贝。

    游弋小时候过得并不精致。

    反而是个标准的老式小孩儿。

    用大人的碗筷吃饭,身上穿的是集市上十块钱两条的背心,脚上套着用旧衣服改的虎头袜。

    他全身上下所有家当加在一起,最贵的就是那条毛巾被。

    大夏天里,他热出满身痱子,又长湿疹,躺在葛席铺的炕上,身上被虫子咬得没一块平整肉。

    这在他们那个地方并不算艰苦。

    每个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

    那个年代,没人把孩子当宝贝。

    一家生五六七八个,越穷生得越多。

    父母要下地种田或进城卖货,没空带孩子,就让小孩儿带小孩儿。

    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三。

    碰上稳重的孩子还好。

    有那种调皮捣蛋没通人事的,几个孩子在家里把最小的新生儿当玩具,跟甩玩偶一样抓着婴儿的双手双脚转圈玩大风车,等爸妈回来早晚了。

    那这些“晚了”的孩子会被送去哪里呢?

    石哭水寨之所以叫石哭水寨,是因为寨子里有一片石头林,一堆一堆的石头像坟包一样挤压着林中的大树。树上,用蛇皮袋子挂着死去的婴儿和小牛小驴等牲畜。

    风吹过石林的声音好像婴儿在哭。

    游弋每次经过那里都很害怕。

    哥哥会把他抱起来,让他用小手捂住耳朵,快步穿过。

    游弋想不明白,“哥哥,大家都不愿意养孩子,为什么还要生这么多孩子?”

    梁宵严说不知道。

    他担心起来:“如果我们家有很多孩子,哥哥还会养我吗?”

    他怕自己也被挂到树上。

    “我们家不会有很多孩子。”梁宵严斩钉截铁。

    “那、那如果哥哥去了别人家,别人家里有很多——”

    “不去别人家。”话没说完就被哥哥打断,“别人家不发小猪。”

    别人家不发小猪,就他们家发。

    哥哥只养他一个,养得好好的。

    在别人家都不把孩子的命当命的时候,梁宵严连他身上被咬几个包都受不了。

    他又扛起洋盆去卖货。

    卖来的钱换来痱子粉、驱蚊水、湿疹药。

    路过母婴店时,看到一条印着小猪的毛巾被。

    售货员介绍得天花乱坠:透气、吸汗、柔软,还不磨皮肤,城里的小孩儿都在盖。

    广告牌上被毛巾被裹着的小孩儿,闭着眼睛甜甜酣睡。

    要是弟弟也能睡得这么香该有多好?

    这样想着,当天晚上游弋就被裹在了干净柔软的毛巾被里。

    梁宵严不太会裹,笨手笨脚地把他裹成个粽子,露出来的小圆脸上沾着这一块那一块的痱子粉。

    他抱着弟弟在房里走来走去地哄睡,一边给他打扇子,嘴里还唱着新学的歌谣。

    梁宵严的歌声并不算好听。

    闷闷的,哑哑的,一板一眼的,带着股子敷衍和命令的意味。

    像在警告他:唱完还不睡你就死定了!

    游弋听不出哥哥在唱歌,乍一听还以为他在给自己做法。

    伸出两只小手捧住哥哥的脸问:“哥哥!虫儿飞,虫儿飞,虫子就真的飞走了吗?”

    梁宵严没回答。

    虫子会不会飞走他不知道,但小猪会快快睡着。

    伴随着哥哥的歌声,伴随着扇子送出的凉风,伴随着寨子里的虫鸣鸟叫,伴随着像云一样柔软的被子,游弋度过了很多很多个香甜的晚上。

    但是随着他慢慢长大,小猪被也被洗得越来越薄。

    像纸一样轻轻一搓就要搓烂,还破了几个大洞。

    他实在舍不得被子烂在自己手里,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掉了。

    于是在他七岁那年,一个明媚的午后,他抱着小猪被睡了最后一个午觉后,在枫树下挖了个小坑,万分不舍地埋葬了它。

    哥哥和他一起,为小猪被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书上是黛玉葬花,他们家是小猪葬被。

    哥哥还帮他做了个小木牌子,牌子上用煤炭写着五个字:小猪被之墓。

    游弋不解:“墓地不都是埋葬亲人的吗?”

    梁宵严板着张脸:“我们没有亲人,我们只有这些。”

    那一年是婶娘离开的第三个年头,李守望死在了水寨天坑。

    他死的那晚梁宵严满身是血,抱着弟弟躲在家里。

    外面电闪雷鸣,俩孩子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梁宵严一直在抖,出了好多好多汗,血味和汗味沤进皮肤。

    十六岁的孩子,第一次直面死亡,脑海里循环播放着李守望死前瞪着他的模样。

    一道闪电掠过门口,半张惨白人脸猛然飘过。

    他吓得一个猛子撞到墙上,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喊叫,被游弋捂进掌心。

    游弋小小的身体,挡在他面前,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脑袋,用自己的后背对着那张人脸。

    梁宵严歇斯底里地尖叫,说我杀人了!我杀了他!

    游弋不懂什么是杀人,什么是死亡。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门口飘着的是什么。

    他只是遵循本能地护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