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品:《华盛顿砍倒樱桃树

    挂断电话后徐听寒站起来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几口水喝,喉咙里的干渴涩痛才微微消褪。

    回到座位上他又开始给安尧打电话,连续十几通无一例外都以“暂时无法接通”终结。从下午到晚上他打了近百通电话,没有一次能听到他最渴求的来自安尧的轻缓温和的声音。他拼命刷着a省暴雨泥石流的新闻资讯,可灾害刚发生不久,有效的报道太少,一时也得不到什么线索。

    之前就不该松口让安尧去调研的对不对?安尧坚持也罢哀求也罢,徐听寒都不该同意,如果遥遥一定要走,甚至要和他离婚,徐听寒一纸辞职报告交上去,追安尧到天涯海角,将人绑回家里或郊区别墅关起来就好了。反正已经在想象里做过了很多次不是吗?安尧在他身边未必多快乐,但一定非常安全,情况一定远超现在这样生死不明的境地。

    徐听寒对平那村的恨意更上一层楼。如果有那样的能力,他真想把这座野蛮无情的村落夷为平地。折磨他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吞灭他的爱人?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谁能回答徐听寒?

    离开平那村十多年,徐听寒的噩梦依然未曾断绝。

    最开始在医院做失语症康复治疗的几个月,徐听寒会梦到那个男人——多面的、不同的、随时间变换而扭曲面孔改变形象的他的父亲,或者说第一位养父。徐听寒不想提起他的名字,起初是畏惧和害怕,后来则是单纯的厌恶和仇恨。

    刚开始一切都是很好的,他有严厉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父亲在镇上做些小生意,他最喜欢在家门口的樟树下等父亲回家,母亲很擅长做炖菜,傍晚时分香气从木门内飘出来,像是催人沉醉痴迷的雾,让徐听寒总是满怀期待和憧憬;到他六岁时父亲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去工作,每天就是醉醺醺卧在家里,醒了便喝酒抽烟。他的半醉半醒时分恰是徐听寒与母亲最想逃离的片刻,那样痛的巴掌打在母亲和自己脸上,那样长的木棍劈在母亲和自己身上,他们哭喊,祈求,邻居们明明都听得到,却会在第二天装作若无其事,避开他们紧张而期待的视线,不会对经常发生的暴力做出任何表态。

    他习惯被人指着鼻子骂“野种”“杂种”,他习惯在穿布料较少的衣服时有数不清的伤痕淤青露出,他习惯每晚听着母亲的惨叫和啜泣声做作业,他以为自己都习惯了。可当母亲说要带他离开这里,去只有他们的家生活时,徐听寒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习惯了这些遭遇,只是习惯了忍耐。

    他埋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说“我要走”,说“我要妈妈不要爸爸”,母亲摸着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泪滴在他疤痕刚刚痊愈长好的肉粉色头皮上。

    他们计划好了一切。母亲拿了父亲藏在小匣子里的钱,只带了有限的几件衣物装在包袱里。徐听寒——那时他还叫忆冰,是母亲起的,因为母亲来自一座会飘鹅毛大雪的城市——扒在屋门口,紧张地盯住道路尽头,祈祷不会出现那个男人摇摇晃晃的身影。

    母亲又觉得不放心,将所有衣服拿出来叠好压到最扁,摞起来放好重新塞进自己外套里面,避免被人看出他们要走。做好这一切他们轻手轻脚走出木屋,对路上碰到的邻居说他们要去村头的河边放风,又在分岔路口果断调转方向,沿离村的小路拼尽全力狂奔。

    细细回想起来,那是徐听寒长到那么大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自由”的真正含义。“自由”是伴随着风声、尘土、看不见却很期待的未来一并落地萌发生长的,可“自由”又是一株过分嫩而柔弱的芽苗,是被告密的村民和那个男人一起掐灭按断的。

    提示登机的机场广播响起,徐听寒拿好登机牌站到登机口的队尾。这趟航班的乘客不多,队伍移动速度很快。天色已晚,茫然阒静的夜色里点点灯光闪烁。幕墙玻璃明亮干净,倒映出焦躁不安的徐听寒,他被框在方方正正的玻璃切割线正中,像是这些年的逃离、突破和选择性遗忘都是无用功那般,又被困在洪流中。

    局长说的没错,如果平那村真的被泥石流毁坏严重,房屋倒塌道路受阻,只靠他自己一定救不出安尧,有更专业的人能做这件事。可他没办法无动于衷,只要能离安尧近一点,他愿意付出一切,哪怕只和遥遥更近一米也好,他不知道这对处在危难中的安尧会不会有作用,但这一定对他有效。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到了平那村得到的是安尧的死讯,他不会让安尧留在这个噩梦之地。就算是用手挖他也要把安尧挖出来,带回滨城安葬,办完葬礼他就会自杀。

    等候飞机起飞的时间内,徐听寒又给安尧打了几通电话,微信也发了很多。他一遍遍按着通话记录上那个鲜红的号码,直到机组人员来提醒他关机。

    关上手机,闭上眼睛,眼泪才悄悄顺着眼角流下来,仿佛在怕屏幕那端的安尧看到了会担心。

    下了飞机徐听寒打车到火车站,却被告知他购买车票的那班车因为路段上有塌方暂时停运,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通行。目前能到a省的只有通往省会的一班车,其他的车都走不了。徐听寒当即决定退票买了唯一的这班车,经历了六个多小时的车程后徐听寒抵达a省省会。走下绿皮车厢的瞬间,濛濛水汽扑面而来,环境气压低到徐听寒快要无法呼吸。

    真的是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这个车站相比他和老徐离开的那年新了很多,面积也扩大不少。徐听寒顺着记忆中的路线绕了很久才找到出站口。他的空腹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小时,实在是饿得有点难受。他怕不吃点东西撑不到平那村,于是在车站门口的小饭店买了几个包子吃。

    吃饱后他向饭店老板打听:“您知道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到丛曲市吗?”

    “你疯了吗帅哥,那块现在是灾区,大家都想跑出来,你怎么还要跳进去受罪?”老板很不解,“今天所有区丛曲市的火车都停运了,客车也走不了,你要是能找到不要命的司机,或许还能开车带你过去。”

    徐听寒恨恨地抓了几把头发,对老板道谢后他坐到车站门口的长凳上。眼看着没有一种交通方式能够走通,他愈发心急如焚。

    他告诉自己要努力解决问题,不要萌生坏的、不安的想象,可一旦停止给安尧打电话的动作,所有极端的猜测都冲进他大脑里。遥遥安全吗?有没有受伤?还是已经…

    他用尽浑身力气掐住大腿内侧的肉,勉强逼迫自己静下来,先别考虑其他的有的没的。徐听寒翻着手机内杂乱零碎的信息,猛地想起昨天局长说他有军队的同学。不止局长,老徐也有军队的关系。

    思路瞬间被打开,徐听寒马上给老徐和局长分别打去了电话,报告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和情况。

    平那村发生了这样大的自然地质灾害,驻扎在a省的军队一定会前去援助,抢险救灾。跟着他们的车,徐听寒就一定能进到丛曲市。

    而正如徐听寒所盼望的,两个人虽然不约而同又把他臭骂一顿,但都帮他找到了关系。老徐让他在一个半小时内到省会旁郊区的一个军事基地门口,会有人帮忙带他到丛曲市。局长说他已经和同学打听过,目前丛曲市没有人员伤亡,让徐听寒先安心。

    到市郊肯定比到丛曲市简单,徐听寒顺利地打到车,加了钱让司机全速开。不到一小时徐听寒就到了老徐说的军事基地门口,找到了老徐所说的“接头人”。徐听寒被安排坐在一辆军用卡车的车厢内,和十来个士兵一同赶往平那村。

    路程颠簸漫长,本就崎岖不平的山路经过雨水冲刷愈发泥泞难行,路上碎石又多,车体摇晃得人头晕目眩。而徐听寒根本没有精力难受,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手机上,不断给安尧拨着电话。

    大约开了五小时,徐听寒发现手机上方的信号标识缓慢消失,最后化成刺眼而醒目的叉。询问后徐听寒得知暴雨和山体滑坡冲断了一些供电设施,供电局正在组织人抢修,信号也多少受了影响。丛曲市实现全面信号覆盖本来就晚,设备不够健全完善,突遭这样大的灾害,种种不便都轻而易举地暴露出来。纵然徐听寒再恨再焦躁再后悔,也只能忍耐直到车程终结。

    灾难——这是一个很大又很小的词,徐听寒想。在刚离开这里的那几年,他觉得在平那村的全部经历便是毁天灭地的灾难,遭受家暴、欺凌,目睹母亲杀掉那个人,这些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无法坦然应对的残忍无比的事件对于还未成年的徐听寒来说已经远超他所能处理的极限。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会好了,他的出生就是一场灾难的开始,好在有老徐,有安尧,有形形色色对他好的人,才让他不再认为自己是无意义的微茫的存在。

    而踏足这片阔别已久的土地,站在丛曲市平那村的界限内,徐听寒才意识到灾难本质上是很大的词。泥石流所到之处,一切都被无情吞噬。村中的房屋在泥石流面前,如同纸糊般不堪一击。墙体被压碎,木梁断裂,瓦片纷飞。地势较低的房屋几乎被泥石流完全掩埋,只露出屋顶的一角。腐臭味和土腥味伴随狂风暴雨袭来,灌满徐听寒每次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