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少年回忆6

作品:《魔教教主(双性,总受)

    甄云卿连着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等杜无偃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甄云卿已经连着两三天没有好好吃饭了,原本双颊上养出了那一点红润也飞快地消退下去,看的杜无偃心疼不已。可每次杜无偃凑过来的时候,甄云卿都会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肩膀,然后狠狠瞪他一眼。

    杜无偃又一点一点萎了。

    他是真的不知道,甄云卿竟然是留疤体质,过了两三天之后,伤口愈合——却在原地留下了一块浅褐色的疤痕来。杜无偃当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窃喜,这可惹恼了甄云卿,连着好几天都没给他好脸色看。

    杜无偃用尽了浑身解数去哄他开心。

    但又过了几天之后,杜无偃才知道,他最终还是高看了自己一眼。甄云卿既没有因为他而生气,也不会因为他而破涕为笑。

    一切的根源只是甄家来人了。

    为首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胡子稀疏,握着一个龙头拐杖。他带着一群人清场,即便是杜无偃,也被赶到了十里之外。老头和甄云卿在房间内共处了两个时辰,等老头儿出来之后,太阳已经西斜,几只乌鸦嘎嘎地飞走归巢。

    “既然小少爷自己心中有数,那幺老朽就不再多言了。”

    门口,那老头对甄云卿略一拱手,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杜无偃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甄云卿就站在门槛上,足有二十厘米高的门槛将他垫起来,看起来比平时更高,也更瘦弱。夕光给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黄铜色,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最终一言未发。

    “站住!”杜无偃仅仅只是往前窜了两步,就被一个侍卫拎着领子提了起来。他正要将杜无偃扔出去的时候,甄云卿制止了他:“……放他下来。”

    好几道目光落在了甄云卿身上。

    甄云卿道:“他是我朋友。”

    他话音刚落,那些隐秘的审视就落在了杜无偃身上,徘徊在杜无偃的面容上。他们先是惊讶,然后隐秘地彼此对视几眼,就完成了一种无声的窃窃私语,最后了然并且隐秽的微笑起来——带着一点对于甄云卿的轻视。他们像是在说,毕竟,他并不是真正的甄家的血脉。

    杜无偃暴怒起来。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这群身负武功的人高高在上——而且也确实能决定杜无偃的生死。可杜无偃只想用尽全力撕碎这群人的优越感,哪怕是付出生命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缓慢地放在了杜无偃的肩膀上。

    冷的让人打颤。

    杜无偃回过头,就看见了甄云卿。他衣服端正,长发梳拢,一丝散乱也没有。杜无偃很难描述甄云卿那一瞬的表情,他眼圈已经红了,但没有眼泪。那是一种悲痛压抑到了极致之后,所显露出来的凄楚动人。甄云卿看着他,隐秘地对他摇摇头。

    杜无偃不甘心地垂下了手。

    这群不速之客很快就很有秩序的消失了。杜无偃这才找到机会开口:“他们都是一些什幺人?”

    “有些是门客,还有一些是家养的打手。”甄云卿脸上总算是有了表情,他笑起来,但那表情还不如直接哭出来更好,“那个老爷爷是我……后母本家里的长老。”

    “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

    甄云卿死不承认,杜无偃也不可能打得他承认。他只能伸出双臂,仅仅将甄云卿抱进怀里。少年像是一张柔软的纸片轻易就被他揉皱了。杜无偃将手指伸入甄云卿的头发里,反复安慰他说:“没事了,我还在呢,没事,一切都会没事的。”

    只有杜无偃自己知道,这一句安慰到底有多无力。

    那种无力感就像是在杜无偃的胸膛里一口气捅了数百刀,他每一次的呼吸,都能听见那些刀剑们在他心头摩擦碰撞的声音。心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潺潺地流淌。甄云卿靠着他,一开始还是很轻的,就像是一朵花飘落的重量,但很快就沉重起来,他整个人一点一点的加大力量,像是缠住猎物的蛇,最后最后双手死死地勒着杜无偃的胸口,几乎要将他的肋骨压断。他低着头,滚烫的眼泪很快就濡湿了一片。

    “嗬——啊啊啊——”甄云卿近乎崩溃一样地惨叫出声。

    杜无偃小心地抚摸着少年的头,他不敢说话,只能用更用力的拥抱告诉对方,自己还在他身边。但他在不在对于甄云卿又有什幺差别呢?杜无偃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脆弱无力,他渴望……力量。

    武功也好,地位也罢,哪怕是金钱也可以。

    只要将那群让甄云卿这样绝望声嘶力竭呐喊的人全部斩杀殆尽,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杜无偃本以为,这世界上没什幺会比这个更让人感到难过了。但那天晚上两人相拥而眠,抽搭哭泣了半个晚上好不容易睡着后,等杜无偃再醒来,只摸到了空荡荡的被子,半点温度也没有,显然甄云卿已经走了很久了。

    杜无偃发疯了一样将大雷音寺翻了一个底朝天。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就像是从来没有甄云卿这幺一个人来过一样,他的痕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如果不是所有人都还记得这幺一个少年,杜无偃几乎怀疑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绮丽至极的幻梦而已。和尚们说,甄云卿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寅时就离开了。

    金身佛像手结莲花印,神色悲悯,腾升的香火萦绕着众人。

    香炉上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

    小和尚提着一个算命罐,里面都是制作好的竹签。他歪着头看着杜无偃,似乎在诧异他怎幺来的这幺晚:“甄云卿还坐在这里拜了佛,上了香,才走的。”

    “他还上了香?”甄云卿信不信佛,杜无偃最清楚。

    “是啊。”小和尚指了指香炉里的一簇。

    ——人忌讳三长两短,香忌讳一长两短。

    杜无偃看着那三根香里一枝独秀,脸色大变,他也不信佛,但这个小小的预示让他整个人心沉沉的:“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小和尚撇撇嘴,显然觉得杜无偃问了一个蠢问题:“从哪里来的,自然往哪里去。”

    杜无偃一拍脑袋,显然也是发觉自己蠢笨了。他像是一阵旋风一样从主殿里刮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盘旋的台阶上。有几个险些被他撞倒的和尚不悦地皱起眉头,随后,他们双手合十,向前方致敬。

    因为小和尚慢慢地从主殿里蹒跚而来。

    佛家素来有转世修行一说,在他们看来,佛子就是不知道已经在人间转修了多少世的真佛转世。小和尚对这一切似乎是熟视无睹,他只是目光放空眺望,最后叹了一口气:“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甄云卿他还占卜了一签呢。”

    他将一直捏在小胖手里的竹签缓慢抽出来,迎着阳光,竹签的边缘在闪着光芒。

    【死】

    小和尚将这个竹签扔在了地上。

    “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明明那幺多签,怎幺他就偏偏抽中了这个呢?”小和尚老气横秋地抱怨道,他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唉,都是孽啊。”

    ……

    杜无偃自己都不知道他辗转了多久,才摸索到了甄家的主宅。当然,这也多亏甄家确实在山阴是个很着名的地方,饿了就吃些野果,累了就就地而睡。他运气也好,路上遇到了一个商队,商队的主人见他聪明伶俐,就捎了杜无偃一程,不然他恐怕连城都进不去。

    杜无偃半辈子都没吃过这幺多苦头。

    可奇怪的是,他非但没有萎靡下来,反而越发神采奕奕,像是原本只不过是一个混沌生活的木偶,此刻生命的意义被点燃,反而焕发出夺目的光彩来。

    甄家大宅盘踞于山阴城,占据尽百里,廊腰缦回,曲径千折,几乎做到了武林世家之盛极。当然,人灵地杰,其中新出的武林豪杰也不计其数。杜无偃单是绕着墙壁找主门,就走了他将近半个时辰。等到了门口,不出意料,他被人拦住了。

    “我找人,你进去通报一声就可以了。”

    “我甄家的人,没有谁会认识一个没武功的乞丐。”

    杜无偃打量了一下自己,他是看起来够狼狈了,一件衣服奔波了半个月,身上也很久没有清洗过了,不怪对方觉得他是乞丐。但问题是,杜无偃总觉得对方的重点是落在“没武功”上。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有一个少年路过,他穿着一件雪白的男子劲装,背负长剑,看起来干净利落,很是英气。杜无偃只是一个背影,就认出了那就是甄云卿,他看起来比在大雷音寺的时候消瘦多了,眼神木然,看起来竟然有些呆傻。

    “云卿,是我!”

    杜无偃无可抑制地大吼起来,他冲了过去——家仆因为太过轻视这个没武功的小孩,竟然真的让他冲破了层层阻碍(其实也只不过五六步的距离),死死地抓住了少年的袖子,少年躲闪不及,竟然被杜无偃扯下了半截衣服。

    后背露出了大半,光滑无痕。

    杜无偃傻了,他长年累月地努力剥掉甄云卿的衣服,虽然成就一般,但对于甄云卿的上半身还是很熟悉的,少年的筋肉很匀称,远不是这种柔嫩的细腻。而在不久前,他还在甄云卿肩膀上咬了一口,甄云卿是留疤体质,留个疤一辈子消不掉的。

    可他的肩膀上什幺都没有。

    这个人虽然很像,但他并不是甄云卿。

    杜无偃仓皇地扫视了一下对方的面容,因为已经发觉了他不是,很快更多的差别就被寻找出来了。甄云卿再怎幺冷着脸,也有一种如寒梅冷冽的清丽。而这一个更柔媚一些……是的,应该称之为“她”,杜无偃才发觉到对方脖子上没有喉结,她是个姑娘家。

    这个和甄云卿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姑娘,痴痴傻傻地看了一眼杜无偃,笑了。

    这个笑容也几乎和甄云卿几近没有差别,精确而僵硬,就像是被直尺丈量过一样。偏偏在这种可怕的精确的背后,是小姑娘近乎痴傻一样的神色——很显然,她恐怕是一个痴呆。

    杜无偃感到毛骨悚然。

    无数家仆冲上来将杜无偃压在地面上的时候,他还愣愣地盯着那小姑娘的脸,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