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

作品:《禁城—达鲁非篇

    第九十四章旧居

    一直到开出破晓基地,上了公路好一会,齐洛才终于打破了沉默。他显然也知道俊流心里不痛快,所以语气尽量轻松地问到,“彦凉怎么会在这里?”

    俊流叹了口气,虽然他知道这两人之间是躲不过去的,总有一天要见面,但这未免比他想得仓促多了。

    破晓基地和巨流基地之间路程不远。等俊流把其中缘由大致讲了一番之后,车队便慢慢驶进了新一个视察地点的大门。

    齐洛就这样陪着他看完了革命军位于夹层区的四个基地。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黄昏的光芒已经褪去,在傍晚冰蓝色的薄暮中,气温快速下降,空气的对流也活跃起来,阵阵凉风吹透了衣衫。俊流披着件黑色呢子大衣,在操场的大灯下检阅队伍,一个人对着成千上万人的武装部队,他也毫不怯场,站得挺拔,走得更是稳健,虽然穿着简单的便服,但举手投足从容不迫,和身旁一众老资格的军官们气势相衡。

    齐洛远远地坐在车子里看着,心里升起来一种冲动,想要跑过去加入队伍,成为这些无名士兵中的一员,成为他的军人,接受他严厉的审视和不容违抗的命令。

    他曾经是他的军人,为保护他的国家和所珍视之物而战斗。现在置身事外,看到这个场面,齐洛才回味起来,这是多么荣耀而又幸福的一件事。

    一个人若既有能力,又有机会去保护他所爱的人,如何不是他生命价值的最佳体现呢?

    检阅结束后天已经黑了,在基地首长的挽留下,他们低调地在军官食堂里吃了顿便餐。

    回到车上后,俊流便露出了疲态,他把大衣扯到胸前盖着,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齐洛以为他睡着了,便也没有去打扰,心想回中心区又是一段漫长颠簸的路程,趁现在路况不错,得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天累得狠了,俊流便觉得浑身虚脱,心脏持续传来阵痛,在大衣的遮蔽下,他用手紧紧抓着胸口,闭着眼睛默默忍耐,不想让齐洛察觉出异样。

    他慢慢地深呼吸了几次,好不容易缓过了这口气,肌肉放松了下来。随后他睁开了眼睛,偷偷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将脸转向齐洛,问到,“你累不累?伤口还疼吗?”

    车里太黑,在一闪而过的昏黄路灯下,齐洛也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对方声音虚弱,忙握住了他的手,“我就没怎么站起来,能有多累?你多顾着自己行吗?声音都哑了。”

    “谁叫他们硬要我对着那么多人训话,扩音器效果又差,我得扯着嗓子喊。”俊流朝他挪了一些,把肩膀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是不是感冒了?操场上风那么大,你还一直站在中间吹。”齐洛摸了摸他的脸,皮肤是冰凉的,“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吧。”

    “先不回去。”俊流轻声说,“我还有地方想带你去看看。”

    “这么晚了,去哪儿?”齐洛惊讶地问。

    “本来以为下午就能完成工作的,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可难得一起出来,又不想浪费。”俊流像是故意吊他胃口,凑到他面前,脸上透着些自作聪明的意味。

    “小洛,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吗?”他突然问到,“在贺泽,也是深夜,坐着军车,一切都和现在好像。”

    “记得啊,”齐洛回想了一下,“看到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你的父母,我紧张得都不知道怎么说话。”

    “其实我也怕。”

    “怕什么?”

    “怕让你更接近我。”俊流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又期待,又害怕。”

    说完他抬起头,近距离看着齐洛的眼睛。他黑色的眸子在黑暗的背景中,路灯的微光一痕痕滑过透明角膜,照出里面深邃的细节,那目光忽明忽暗,流火一般,牢牢吸引着齐洛的注意。

    “如果我现在去你家,你怕不怕?”

    齐洛着实愣了愣,不由往车窗外看去,虽然夜色漆黑,除了路面几乎看不到什么景色,但他仿佛突然明白过来,睁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我以前住在哪里的?”

    “我知道的关于你的事,比你想象的还多哦。”俊流的笑容意味深长,“好运的是,你住过的那个聚居点虽然比较靠近外层区,但仍然在革命军的控制范围之内,没有太大危险,我们偷偷溜进去看看吧?”

    “可是我家……”齐洛很快就体会到俊流所说的那种“怕”了,他有点尴尬地说,“就是个砖瓦棚子而已,而且已经荒弃了好久,里面什么都没有,真的没什么好看。”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俊流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有你的过去啊。”

    没过多久,车队在一大片灯火稀疏的棚户区前停下了,俊流扶着齐洛下了车。一行人打开电筒往远处照去,东倒西歪的平房一个紧挨一个,沿着道路延绵进夜色深处,细看之下到处是残垣断壁,由于靠近前线,原本就粗制滥造的建筑物损毁严重,大部分人为避灾祸选择了迁移,留下一片片被人遗弃的废墟,只有少数的居民还在留守。

    黑夜显得如此深沉,散漫的星星笼罩在头顶,发出细碎的微光。他们踏着脚下坑洼不平的羊肠小道进入,很快就陷入错综复杂的分叉中,迷了路。

    小的时候,齐洛每天都在这座贫民窟里游荡,熟悉每条街巷的走向和每个转角处的特征,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里。可时隔多年,战争已强行改变了它的模样,加上夜晚辨识度降低,就算他努力调动出自己头脑深处的记忆,也难以找到一些可供辨识的标志物。

    勉强绕了几圈后,一直跟着他们的警卫队长有点不耐烦了,出声提醒到:“阁下,现在毕竟是战时,这里靠近前线,恐怕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回总司令部吧。”

    俊流敷衍地应了一声,转头却悄悄对齐洛说,“烦死了,这些跟屁虫,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们甩掉?”

    齐洛认真想了想,兀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我试试!”

    两人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依旧不断东张西望着,在路过面前一栋漆黑的两层小砖房时,齐洛扬起电筒照了照,转头跟俊流耳语了几句。俊流便朝跟在身后的十多个个警卫兵喊道,“找到了!就是这里。你们过来,好好在门口守着,我俩进去看看。”

    “阁下,我陪你们进去吧。”警卫队长厚着脸皮凑上来。

    “这是人家的私人住所,我想进去参观一下,顺便叙叙旧,你跟着干什么?”俊流嫌弃地看着他,语气十分强硬。

    警卫队长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俊流搀扶着齐洛走进去。大门一关,他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心想量你一个半残废也跑不远,便命令手下的警卫兵们前前后后把屋子围了一圈,坐着等他们完事。

    在齐洛的指示下,俊流架着他上了二楼。原来这是一个废旧的商铺,楼上分了两个起居室和一个堆了杂物的仓库。两人先是把走廊和卧室的灯开了通明,然后便跑进仓库里把门反锁住。

    俊流把齐洛靠墙放好,再将屋内铺满灰尘的桌椅搬在一起架起来,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用力推开了屋顶阁楼的入口隔板。

    把齐洛运到阁楼里费了些功夫,俊流不得不充当人梯,先把他背起来爬上桌子,然后蹲下来将人挪到肩膀上抗住,憋一口死力气往上举。幸好齐洛的胳膊受伤较轻,还存了些力气,他一上去便撑住了阁楼的地板,双手一用力,将自己的身体带了进去。

    他们进了低矮的阁楼之后,便打起电筒,迅速开始拆头顶的塑胶隔板和瓦片,几下就把屋顶掏了个大窟窿,之后两人再故技重施,就顺利爬到了屋顶外面。

    屋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齐洛也顾不上脏了,紧贴着屋面手脚并用地爬,反而比走路要轻巧。俊流偷偷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楼下无所事事的警卫兵,转过头来时恰好撞上了齐洛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开始小心翼翼地挪动起来,朝隔壁房的屋顶上爬去。

    贫民窟的房屋密集异常,邻居之间共用一堵隔墙的现象非常普遍,这使得无数高低起伏的屋顶连接成了一片新陆地,齐洛和俊流认准一个方向慢慢移动,竟也毫无阻碍地离开了原地一百多米。

    “这里的屋子都是居民自己搭建的,质量很差,屋顶经常破损漏水,需要随时修葺。”齐洛终于有机会炫耀起自己的机智来,“所以大点的屋子一般都有阁楼,能够通到屋顶上的。我小时候经常和姐姐爬上屋顶看星星呢。”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直起背,向远方的地平线望去。

    达鲁非的凉季可谓秋高气爽,干燥少云,空气透明度很高,所以他清晰地看见了远在天边的几簇晶亮的光芒,那是外层区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

    开阔的视野迅速地唤醒了他的方位感,让他一下子想起来自己的小家位于这片汪洋大海的什么位置。

    他像回到了孩提时代一样兴奋,忙不迭地带领俊流往确定的方向靠近。

    残月细而明亮,像谁抓破了天幕一道口子,窥视着鬼鬼祟祟的两人。辨认自家的屋顶花费了他很多精力,最终齐洛累瘫在了上面,摆开大字型仰面躺着,尽情地深呼吸着周围清冷的空气。

    俊流趴在屋檐处往下望,只见这座可怜的小屋周围杂草丛生,乱石成堆,一面土墙已经受不了雨水的冲刷,坍塌了一半,大敞着往里漏风,俊流扒开了几个瓦片往下看,屋子里面黑黢黢的看不分明。

    就是这样一个在世界边缘独自破败的小屋,一个随时会被风雨浸淫,被战火摧毁,也被岁月碾碎成灰的小角落,成功养育出了一个他喜欢的人,俊流觉得很神奇,仿佛那里藏着什么高深的魔法。

    “看吧,我告诉你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惊喜,没有宝藏。我们离开的时候,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拿不走的就送给了邻居,这里连一个家具都没留下。”

    现在想起来,虽然自懂事开始就在这里居住,十多年的时光,竟然没什么眷恋,姐姐不在后,这个屋子包括这片贫困压抑的土地,都令人厌恶。

    而真正让他有归属感的地方,是贺泽。皇家军校,空军学院,岚啸,陆教官,米迦勒,夏曦园,还有遇见俊流的那片后山,在那里短短几年所发生的事,是这个贫民窟里的人世世代代也无法想象的。

    齐洛舒缓地伸展四肢,释放出伤口处的疼痛,然后他惬意地闭上眼睛,“你想看就下去看看吧,我是动不了了。小心老鼠咬你。”

    俊流没有下去,而是爬到他身边,头蹭在他的肩膀上,紧挨着他躺下了,也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星空。此刻夜色正浓,四野俱寂,只有废墟深处传来微弱的虫鸣,而他们被小屋捧在空中,被无边的黑暗包围,仿佛身在茫茫夜海里的一叶木筏之上,远离了一切世上的危险,肢体和视线的所及之处,除了对方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两人都很享受这独处的时光,手紧握着手,很久没有说话,只有静静呼出的气息被路过的风吹散。

    “小洛,你对父母还有印象吗?”俊流趁着这气氛安好,试探着问。